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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男人、想男人、說男人
剛開始演小生時,即使我的外型看上去有小生的模樣,但我對自己還是很不滿意,因為只有表面像個男人,卻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出男人的內心世界。即使我練了小生功,手比劍指、虎拳,腳踩丁字步,但演起小生總稍嫌文弱了些,行為舉止還帶點女性特質,感覺有點軟、有點娘,不是道道地地的男子漢。
而且明華園很多經典戲碼都是文武戲並重,若演個文弱小生,感覺還沒那麼違和,但演到個性陽剛的角色,例如《蓬萊大仙》的李玄或西楚霸王項羽,怎麼看都覺得演出少了一味,那段時間我常常在想,該如何改變自己的內心世界,讓我演出男人的內心戲?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也完成劇團對我的期待,我和勝福約法三章,我要用三年的時間,看男人、想男人、說男人。
我剪去一頭長髮,將裙子全換成長褲,每天照鏡子催眠自己是個男生。走在路上我只看男人,有的男人魁梧、有的男人秀氣,不同特質的男人,步態與身形各異,回到家後,我對鏡子練習詮釋各種性格的男性,我要做到站上舞台馬上讓觀眾感受到,我演的是粗獷的男人還是秀氣的男人。
有了觀察,還要有些想像,我看著各種男人因為職業有別,而培養出不同的人格特質,例如律師總是一臉精明,他們的口條凌厲;若是作家或老師,講起話慢條斯理;而工作需要展現積極性的業務或房仲,說起話來又快又急,光是語調的抑揚頓挫,就藏著許多男性的秘密。
我把這些對男性的觀察放入表演素材,譬如我演到軍師張良,他一定得辯才無礙,這時我會想像張良是現代的律師,於是在舞台上,我便能將律師的男性特質表現出來。
我入戲太深,有些走火入魔了。那段時間頭髮愈剪愈短,即使沒有演出,我在家中依然習慣打開雙腿,呈現大字型坐姿。
我甚至還會趁著洗澡時練嗓,進了浴室,我整個人一頭栽進小生的表演世界,唱得豪邁忘情、肆無忌憚,歌聲大到蓋過嘩啦啦的水聲。勝福急忙啪啪啪地把窗戶全關上:「孫小姐拜託小聲一點,左右鄰居都知道我們家住了明華園的孫翠鳳!」
台上的霸王,台下的媽媽
有一回,我跟勝福走在路上,正準備過馬路,我一邊在思考隔天的演出,下意識地將勝福一把攬入懷裡。
「勝福啊,你覺得我們明天那場戲應該……」話說到一半,勝福停下腳步,我低頭看著「懷裡」的他,還粗聲粗氣地說:「欸,綠燈啊,走啊!」
勝福雙手交握,靜靜地說:「孫小姐,請別忘了,妳在戲裡演小生,戲外還是我的老婆!」
在戲台上,小生常常會攬著小旦,例如出手搭著小旦的肩膀安慰她。我不只肢體外表全然改變,連心理都進入了男人的世界,很多時候我幾乎都忘記自己其實是個女兒身。
勝福向我抗議,「妳知道每天晚上看妳睡著以後,我都在滴眼淚,看著旁邊睡了一個小男生,我有多傷心,我的嬌妻不見了!」
原來演男人演久了會產生移情作用,認為自己就是男人,有時下了戲台,一時半刻還切不回來,幸好我結了婚,我的丈夫總在身邊點醒我,無論在戲台上演得如何威武霸氣,下台後,我依然是女人,是媽媽,也是妻子。
後來明華園的後台總會看到一個情境,往往是我劍眉一畫、龍袍一披,在前台演皇帝問斬演得暢快淋漓,一下了戲妝還未卸,我內心還沉浸在方才男性的霸權世界時,勝福就來提醒我:「快收一收、回家煮飯!」
我眉頭一皺,「嘿!哪有叫皇帝煮飯的道理?」下一秒自己也覺得好笑,告訴自己別入戲太深,還是趕緊卸妝回家當妻子吧!
除了勝福外,有時候是女兒將我拉回女性的世界。我記得第一次要跟二女兒昭賢同台,那場戲我演南朝李後主,她演小王子,我們母女紛紛反串成父子,演起戰亂下的生離死別。
我跟昭賢再三叮嚀:「等等上台不能叫『媽媽』,要叫『父王』。」
姊姊昭婷比較大了,知道媽媽演男人,但昭賢不理解,上了台看到我忍不住對我哭喊一聲「媽媽──」身旁飾演皇后的小旦反應很快,趕緊圓場:「皇兒,媽媽在這,伊是父王。」沒想到昭賢在台上指著我,準備跟大家解釋我才是她媽媽,還好昭婷趕緊上前喊了聲「父王」,這才結束那場戲。
但你能說什麼呢?在歌仔戲團裡,台上的霸王,往往是台下的媽媽,過去常有戲班的嬰孩衝上台,對粉墨登場的演員喊媽媽,老戲迷知道做戲人的艱苦,早已見怪不怪了。
還有一次我演西楚霸王項羽,我在前台演得力拔山兮氣蓋世,下場到了後台,看見昭賢正趴在戲箱上寫功課,趕緊把握時間幫她檢查。在旁人眼中,就看見「項羽」拿著國小作業簿,對著她女兒不斷碎念:「哎唷!媽媽跟妳說過很多次,這題不是這樣寫啦!」
我對著女兒叨叨念念,但只要旁人喊一聲:「三嫂,上場了!」我瞬間切換情緒,掄起虎拳瀟灑地走出去:「好,霸王來也!」
戲班的生活,台上台下往往難分難解,但我的家庭,讓我時時記得自己的本質是個女人,我的日常就在演員、媳婦、妻子與媽媽之間來回轉換,我突破心理層面的關卡,又靠著性別翻轉,為自己打下一片戲劇江山。如今只要兩道劍眉一畫,心境旋即進入演出的當下時空,與角色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