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很難寫但我還是寫了 蔡詩萍
這本書的二校稿,交到我手上,被我帶進帶出的,少說要一個月了,我始終不知道該怎麼寫完「我的讀後感」,或者說,「本書作者」交代的序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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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作者都有類似經驗,既然請了別人幫你寫序,總得按耐住性子,等對方細嚼慢嚥,再吞吐出體驗之精華,不是嗎?
別人若「產期不順」,陷入泥淖,你還得輕聲細語、噓寒問暖的說「沒關係呀,你慢慢來,要小心喔」,生怕一急,別人乾脆不寫了,或寫出一篇你覺得很敷衍,很不切題的序文,屆時,用或不用,麻煩反而轉到自己手上。所以,不能催啊!
我幫過很多朋友寫序、幫很多出版社新書寫導讀,深知每本書都有既定的出版流程,你這裡一拖,肯定要在別的地方壓縮時間,苦的是編輯,為難的是作者。但也沒辦法啊,有時候,寫序的人,靈感硬是逼不出來,他若兩手一攤,擺出一副痞子樣,「不然,那就別等了吧!」你說,書都要印了,留序的頁數,都空在那了,不再咬牙多等幾天,能怎麼辦?
這是找人寫序、寫導讀,「遇人不淑」最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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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回,「本書作者」的前後態度,變化可就大了。
起初,她也跟其他請我寫序的人一樣,客客氣氣,恭維吹捧一番,說什麼若我能幫她寫篇序,那一定能讓這本書大賣、特賣(才怪呢,我自己的書從來沒大賣過,寫篇序,就能幫人家大賣,那我何不靠寫序賣錢算啦?);
又說,我的批評指正,一定能補足作者見識不足之處(這也太虛矯了吧,誰看過有人寫序,會把作者說得一文不值的,一旦這樣寫,肯定被拿掉!);
好啦,等過了兩三個禮拜,「本書作者」看我隻字未動,走進走出整天閒閒沒事做,她有點急了,但仍維持修養與優雅,只輕聲低語問我「有困難嗎?是不是覺得書很爛,不值得寫『呢』」(那個『呢』字的尾音,拉得很長、拔得很高,我已可感覺那裡面有一種壓抑、一種克制、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徵兆,我再怎麼笨,也不至於笨到不識時務吧!)
一聽「本書作者」都這樣說了,我毫不猶豫,立刻抽身站起來,以我老男人最誠懇的眼神,最卑微的身姿、最不油腔滑調的語氣,對「本書作者」說:「真是抱歉哪,近來事多心煩,國事蜩螗、人到中年、孩子又小,父母高齡、房貸壓力、新家漏水,等等麻煩紛至沓來,耽擱了寫作的心情,但即使如此啊,我的心裡想的、念的、夢的、做的,仍是這一篇艱難,嗯,不,難得的序,請妳一定,一定要相信我。」
沒騙你,說完這話時,我幾幾乎,已經是一腳半跪,一腳半蹲,手捧「本書作者」的纖纖指尖,眼眶含淚地,乞求她,再給我一個禮拜,讓我尊嚴地、榮幸地、驕傲地,寫完這篇未完成的序。
終於,她點點頭了,「好吧,再三天,週日以前,你要寫完」,然後她低頭繼續她未完成的「為腳指頭上妝之旅」。
我呢,當然是想辦法,拚死拚活,硬趕出這篇序了。
跟別的作者不一樣的是,「本書作者」顯然太瞭解我的毛病:「能推就推嘍」,「推不了就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拖到最後若別人忘了算了,那最好!」所以她即使先禮後兵,亦不輕易放過我,硬是緊盯到最後一里(the last mile)。(注意喔,這是「本書作者」與我之關係裡,非常重要的一環,她總能「緊盯到最後一里」,無論何事,無論何處,無論何時。)
但「本書作者」,更瞭解我的是,她顯然跟許多找我寫序、寫導讀的人一樣,深知我一旦答應寫,就絕不敷衍,肯定寫出一篇像樣、夠格的序文或導讀來。所以,她當然要「緊盯到最後一里」嘍。
可是這序,真是難寫啊。
我在「本書作者」交代的那三天裡,愁容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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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要愛上一位比他小很多的女人,不是新聞,容易得多。我是男人,而且是標準的「異性戀男子」(儘管有些人至今還存疑,唉!)。我太清楚,男人心裡普遍的「歹念頭」,娶個小十幾歲、小二十幾歲、小三十幾歲、哪怕小到四十五十都好的年輕、幼齒女孩,是多麼地快樂呀!
「本書作者」在書中不時提到的一位「中年才子」,(真巧耶,恰巧是我好朋友),就常常掛在嘴邊一句話:「別失志啊,我們的偶像應該是畢卡索,九十歲還有十九歲的女朋友!」他耍嘴皮嗎?的確是,眾所周知,他老婆既年輕又貌美,而且同樣「緊盯到最後一里」。不過,他講的「男人心理」可是「中肯到骨頭裡」,不然,當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以八二高齡娶了二八年華的老婆時,哪個男人不是打心底呼喚出「中華英雄!」,「大丈夫當如是也!」的由衷讚嘆呢。
所以啦,若要我寫一本《管『她』差幾歲,愛了再說》的書,我打包票,寫得又快又好看。但那又怎樣呢,只不過在書市裡,多添一本大男人的驕傲,沙文主義「豬哥」的自吹自擂罷了,實在不值一提,不是我這種「言行不一」之小男人,會做、敢做的事。
好,那書名換成《管他差幾歲,愛了再說》呢,可沒辦法推託吧?
確實是,況且我也不敢推託。
但我接下來,另外的難題是,我可是替一位六年級中段班的「正妹」(「本書作者」雖沒交代我必須這樣說,但我基於一種老男人很奇怪的敏感與天賦,「自動自發的」主動這樣說),她所寫的愛情、婚姻告白,在寫序文啊!我憑什麼資格寫呢?
於是,我認真的,細讀這本書,很驚訝的發現,書中許多情節,竟然有「似曾相識」之感!甚至有些場景「非常熟悉」!更驚訝的是,許多我以為也很熟悉、亦很瞭解的畫面,又竟然在「本書作者」眼中,另有一番詮釋,別有一番體驗!我跟「本書作者」見解差異如此之大,大到我邊讀邊冒汗,邊想到她竟「容忍我」一再拖稿,是如何的心地善良、善解人意時,我真是想跑過去,跟她說:「原諒我,親愛的『本書作者』,我終於知道了,自己該在這本書的序裡,站在「正義的一方」,打擊魔鬼,對抗不公不義,我的序,相較於妳的書,顯得多麼的卑微啊!」
但我忍住了。我必須維持「寫序者」,至少該假裝、虛偽的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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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句購物頻道的slogan,「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
確實,人跟人彼此,心跟心之間,靈魂跟靈魂的交會裡,怎麼會有如此「熟悉與陌生」,「親密與怨嘆」,「自以為是與他者眼光」,種種對立卻並行的生活關聯呢?而一方能寬容,另一方能享受寬容,豈不是太神奇了嗎?
我必須說,沒讀「本書作者」的愛情、婚姻告白以前,我未必不了解「她」,但讀了以後,我必須承認,我瞭解了很多「其實不了解的部分」,唯其如此,我反而更加懷疑,我是不是真瞭解「她」了呢?在「本書作者」專挑出來寫的種種問題背後,是不是還有更深、更多的問題,她「隱忍」未說,或,「等下一本新書」再說呢?
有人說,看一個人說什麼不重要,要看他沒說什麼。
這句話,基本上,是廢話。他既然沒說,你怎麼知道「他沒說的」很重要?他既然都說了一百遍,你卻仍不相信他,只懷疑他內心一定還有「沒說的真話」,那最後一定是嚴刑逼供、屈打成招!所以這話,不僅是廢話,還很恐怖。
我在細讀「本書作者」對她身邊老男人的觀察時,注意到,她這位六年級中段班正妹,起初也跟所有女人差不多,總不相信「三十歲以上」的男人,還有誠懇的心思,浪漫的愛情,一輩子的承諾,更何況,是四十以上、飽經風霜的男人呢?
因而她是抱持著「聽其言,觀其行」的姿態,謹慎、小心的闖入那老男人的生活,也同時,闖入了不少那老男人周遭朋友,同屬老男人的世界裡。
她理解多少老男人呢?我只能回答,她瞭解了很大一塊,非常大的一塊。至於那僅剩的很小一塊,「本書作者」不是不想進去,但是她很難。不是老男人不肯,而是相差十六七歲的人生經歷、世代落差,讓兩人的語言、思維、習性,有了「理解上的誤區」,即使對話,亦無焦點,除了相互欣賞外,還是相互欣賞。
這一點,「本書作者」顯然是知悉而體貼的。
其實她只需記得以下畫面:
每每在與老男人之老朋友的聚會裡,她與他們的「年輕少妻們」唧唧咂咂,閒話家常、交換消費情報時,而老男人們呢,則各自抱著外人看來「彷彿孫子孫女」的稚兒稚女,坐在另一邊,閒話棒球、聊聊美食,甚而提供對方哪家體檢做得好,哪個營養食品有益慢跑、減重等等,並不時還要捏著嗓子「裝可愛」的,對撥亂自己稀疏頭髮的稚子說:「別這樣啊,寶貝,乖喔!」
這幅畫面,已經告訴「本書作者」,老男人心中即使還有一塊小角落,隱匿、蔓湮於他過往年歲的雜草叢林之間,那也不會是一座秘密花園,而不過是一個「小飛俠式」的「往事金銀島」;掩藏的,也不是什麼金銀財寶,而僅僅是喚起年輕城堡的一磚半瓦記憶線索罷了。
而他們,心中深知,最美好的最月,是在少妻、稚子的圍攏下,於焉展開的此際。
於是老男人沒說的,已不重要了,他們說過的,做到的,都是跟「本書作者」一樣年輕、獨立之現代女生,該相信的「男人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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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最後我還得告訴大家,我跟「本書作者『她』」的關係,可是很親很親的那種,至於親到什麼程度呢?這樣說吧,親到等這本書出版以後,當她開新書發表會,跟讀者面對面接觸,而無暇照顧她的寶貝女兒時,我會替她抱著她女兒,坐到書店之一角,翻開一本《管他差幾歲,愛了再說》,然後輕輕對她女兒講:宇宙洪荒、天地玄黃,一個正妹碰上了一個老帥哥,然後,嗯,然後,又加入了一個小小的正妹,坐在她老爸爸的腿上,翻著「本書作者」她寫的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