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張愛玲致鄺文美,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Mae,
也許你會想我是受恐嚇,怕許久不寫信你就會不回信,所以趕緊寫了來。事實是有許多小事,一擱下來就覺得不值一說了,趁有空的時候就寫下來。你們一切都好?代替雙十節的放假,出去玩了沒有?別後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離開香港的快樂剛巧相反,現在寫到這裏也還是眼淚汪汪起來。路上一切其實都很愉快,六個人的房間裏迄今只有一個葡籍少婦帶着個六歲的孩子,起初兩天我們房間裏一天到晚墨黑的不開燈,大家都睡覺,除起來吃飯外。他們是暈船,我是補上這些天的睡眠不足。昨天到神戶,我本來不想上岸的,後來想說不定將來又會需要寫日本作背景的小說或戲,我又那樣拘泥,沒親眼看見的,寫到就心虛,還是去看看。以前我看過一本很好的小說《菊子夫人》,法國人寫的,就是以神戶為背景。一個人亂闖,我想迷了路可以叫的士,但是不知道怎麼忽然能幹起來,竟會坐了電車滿城跑,逛了一下午只花了美金幾角錢,還吃咖啡等等,真便宜到極點。這裏也和東京一樣,舉國若狂玩着一種吃角子老虎,下班後的office worker〔辦公室職員〕把公事皮包掛在「老虎」旁邊,孜孜地玩着。每人守着一架機器,三四排人,個個臉色嚴肅緊張,就像四排打字員,滴滴搭搭工作不停。這種小賭場的女職員把臉塗得像idol〔神像〕一樣,嘴却一動一動嚼着口香糖。公司裏最新款的標價最貴的和服衣料,都是採用現代畫的作風,常常是直接畫上去的,寥寥幾筆。有幾種cubist〔立體派〕式的弄得太生硬,沒有傳統的圖案好,但是他們真adaptable〔與時並進〕。看了比任何展覽會都有興趣,我一鑽進去就不想出來了。陋巷裏家家門口的木板垃圾箱裏,都堆滿了扔掉的菊花,雅得嚇死人。當地居民也像我以前印象中一樣,個個都像「古君子」似的,問路如果他們也不認識,騎腳踏車的會叫你等着,他自己騎着車兜個大圈子問了回來,再領着你去。明年暖和的時候如果Stephen到日本去籌拍五彩片,我真希望你也去看看。我想,要是能在日本鄉下偏僻的地方兜一圈,簡直和古代中國沒有分別。苦當然是苦的── 我想起嚴俊林黛下鄉拍戲的情形。十月十四。(我想古代中國總不像現在中國鄉下和小城那樣破敗黯淡骯髒。)上船後我就記起來,吳太太問我幾件行李的時候我也算錯了,多報了一件,使她大驚小怪起來,以為我做了許多衣服。那天實在瞌睡得顛三倒四。上船前付挑夫和汽車錢等等一共十幾塊,請你不要忘了給我扣掉── 假使那五十塊錢拿得到的話。如拿不到,請不要忘記告訴我一聲。房間裏添了一個印度猶太太太帶着兩個孩子和無數箱籠什物,頓時大亂起來。我的玻璃杯也砸了,所以到東京時我要去買一隻那種旅行用的小熱水瓶,用它泡藥,可以掛在衣櫥裏面,比較安全。船在橫濱停一天半,第二天近中午的時候我上岸,乘火車到東京市中心,連買東西帶吃飯,(飯館子裏有電視,很糢糊,是足球賽)忙忙碌碌,不到兩個鐘頭就趕回來了,因為要在三點前上船。銀座和冬天的時候很兩樣,滿街楊柳,還是綠的。房子大都是低矮的新型的,常是全部玻璃,看上去非常輕快。許許多多打扮得很漂亮的洋裝女人,都像是self-consciously promenading〔很刻意地蹓躂著〕。回橫濱的時候乘錯了火車── 以前來回都是乘汽車,所以完全不認識。半路上我因為不看見賣票的,只好叫兩個女學生到了站叫我一聲。她們告訴我乘錯了,中途陪着我下來找taxi〔計程車〕,你想這些人是不是好得奇怪?不過日本人也和英國人一樣,大都一出國就變了質。我還買了一瓶墨水,怕筆裏的墨水會用完。事實是我除了寫了兩封必要的信(給姑姑和秀愛和Mrs. Rodell〔羅德爾太太〕)詩一首也沒譯成。兩年沒繙譯,已經完全忘了怎樣譯,譯出來簡直不像話,只好暫時擱下來。臨行前天天跑領事館,英文說得流利了些,但是一上船,缺少練習,又說不出來了,所以趕緊借了些英文小說來看,不然等見到Mrs. Rodell這一干人,在需要千恩萬謝的時候又要格格不吐,那真糟糕。有一本小說叫The Conquest of Don Pedro〔《唐佩德羅遠征記》〕很好,我看的是袖珍本,看來銷路也不錯。船上電影看了許多,只有一齣The Conquest of Space〔《征服太空》〕是好的。同船的菲律賓人常常在太陽裏替小孩頭上捉蚤子,小女孩子們都是一頭鬈髮翹得老高,我看着實在有點怕蚤子跳上身來,惟一的辦法是隔幾天就洗一次頭,希望乾淨得使蚤子望而却步。三等艙除了人雜,一切設備也還好,吃得也很好,可惜大部份是我不能吃的。我也只好放寬管制,我的diet〔飲食〕向來是以不挨餓為度。廿二日到火奴魯魯,我上岸去隨便走走,聽說全城的精華都在Waikiki〔威基基〕,我懶得去。就碼頭與downtown〔市中心〕看來,實在是個小城,港口也並不美麗。但是各色人種確是嘻嘻哈哈融融洩洩,那種輕鬆愉快,恐怕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至少表面上簡直是蕭伯納威爾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的預演。我剛趕上看到一個parade〔遊行隊伍〕,各種族穿着native costumes〔民族服裝〕,也有草裙舞等等。街上有些美國人赤着膊光着腳走來走去。很多外國女人穿着改良旗袍,胸前開slit〔狹長口〕領,用兩顆中國鈕子鈕上。畢直的沒有腰身,長拖及地,下面只有開叉處滾着半寸闊的短滾條。不知道你姊姊從前住在那裏的時候是否就流行?日本女人也穿着改良和服,像nightgown〔睡袍〕,袖子是極短的倒大袖。也同樣難看。當然天氣熱,服裝改良是必需的,但是我相信應當可以弄得好一點。今天廿四,收到你的信,如你預料的一樣驚喜交集。在上船那天,直到最後一剎那我並沒有覺得難過,只覺得忙亂和抱歉。直到你們一轉背走了的時候,才突然好像轟然一聲天坍了下來一樣,腦子裏還是很冷靜& detached〔和疏離〕,但是喉嚨堵住了,眼淚流個不停。事實是自從認識你以來,你的友情是我的生活的core〔核心〕。我絕對沒有那樣的妄想,以為還會結交到像你這樣的朋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沒有這樣的人。那天很可笑,我正在眼淚滂沱的找房間門牌,忽然一個人(並非purser〔客輪的事務長〕)走來問「你是某某嗎?305號在那邊。」當時我也沒理會這人怎麼會認識我,後來在佈告板上看見旅客名單,我的名字寫着Eileen Ai-Ling Chang,像visa〔簽證〕上一樣嚕囌。船公司填表,有一項是旅客名單上願用什麼名字,我填了E.A.Chang。結果他們糊裏糊塗仍把整個名字寫了上去。我很annoyed〔困擾〕── 並不是不願意有人知道我,而且事實上全船至多也只有一兩個人知道,但是目前我實在是想remain anonymous〔隱姓埋名〕。你替我的箱子pack〔收拾〕得那樣好,使我unpack〔打開行李〕的時候也很難過。當然我們將來見面的時候一切都還是一樣。希望你一有空就寫信來,但是一年半載不寫信我也不會不放心的。惦記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記着的。我到了那邊,小的mishaps〔事故〕大概常常有,大的不幸和失望是不會有的,因為我對於自己和美國都沒有illusions〔幻想〕,所以你也可以放心。看見Dick時請替我問候3,希望他沒有扶病給Mrs. Rodell寫信。也望望Rachel〔瑞秋〕。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