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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台北/
春甲子之約
母親從上海探親回來後,就一直悶悶不樂的。
回想起來,一切的變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不,該說是那時候,我才察覺有變化。
然後母親就住院了。
醫生告訴我,母親的病症發現得太遲,癌細胞已經轉移,而且癌細胞分佈範圍太廣,全身多處病灶,難以分辨原發性的惡性腫瘤源自哪個部位。
醫生說,只要轉移到骨骼或肺臟,就非常不樂觀了。
我想他還說得客氣了點,他真正想說的應該是吩咐我去準備後事。
母親的病況在短短一個月之內轉為危急,她因呼吸困難而昏迷,急救時氣管被割開一道,插入管子幫助呼吸。清醒後,她不願照鏡子,不願看見自己的模樣。
母親躺在病房,低聲抱怨全身都在疼痛。我想媽一定很痛,她只有在痛得難以忍受時才會說痛,平日等閒刀傷、燙傷,甚至有一次被野狗在小腿肚上咬出一排血痕,她都沒喊過痛。
醫生在她身邊擺了個按鈕,咐囑她痛的話就按一下,嗎啡就會經由手臂注入血管,迅速為她止痛,但最好在劇痛之前就按下,要是等到很痛才按鈕,說不定止痛的劑量會一次比一次多。
母親始終不肯按下按鈕,她說嗎啡會上癮,可是醫生告訴我說,她也剩下沒多少時間了,上不上癮已然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別讓她在痛苦中度過最後的生命。
我覺得很有道理,於是轉述給母親聽。
母親並不諱談死亡,對於死亡,她看得很豁達,她也曉得自己行將就木,甚至跟我談論葬禮的進行方式,她只要簡單的火葬,然後濺去大地,什麼排場也不要。
可是她還是堅持不用嗎啡止痛。
『受苦是了苦,』她告訴我,『現在受苦,下輩子會過得更好。』
我緊抱她,含淚說道:『下輩子的事我不知道,可是看到你現在的痛苦,我很難過。』
她微笑著輕撫我的頭,還順手撫平我的頭髮,將打結的髮根撥開,就像小時候,每當我傷心哭泣,她都會這麼做。
可是那天我下班後去陪她,她卻失去了往常的從容,用力抓住我的衣袖說:『我不要死在醫院。』她瀕臨崩潰似的重複了好幾遍,似乎預感有什麼事將會發生。
果然,那天晚飯之後,母親發作了,整個人痛苦的扭成一團。
醫生和護士包圍著她,七手八腳不知在忙什麼,我站在一旁恍若局外人。
不久之後,醫生才告訴我,他們已經為她注射嗎啡止痛,還說她的體力極弱,只怕會熬不過這幾天。
我坐在她床邊,盯著她微弱起伏的胸口,盡力不顯露出悲傷的樣子,因為這天晚飯之前,母親還剛吩咐過,她死的時候不能哭,哭的話她會放不下心,捨不得離開,變成孤魂野鬼,我總不希望她變鬼吧?我一邊撫著她的手背,一邊想像她幾個月前依然豐腴有彈性的手,如今瘦得連皮膚都鬆垮得像裹了一層薄膜。
我緊握她的手,說:『媽,你別逞強,痛的時候就按下按鈕吧。』
或許是因為嗎啡的關係,她的眼神顯得疲憊,有些飄忽的看著我,喃喃道:『不要急救。』
媽,他們剛才不是急救,只是幫你打針。』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曾告訴我,萬一彌留時,千萬不可為她急救,因為她曾經有一個朋友臨終時被急救整得很慘,死得更加痛苦,她那位朋友原本已經在念佛聲中一臉祥和,準備往生去了,卻被外地趕回來的兒子堅持要院方急救,結果被氣管切開插管、扎了很多針,還在心肺復甦急救中被壓斷肋骨,終至滿臉淚痕,以怨恨的神情離開人世。
母親要求我絕不可急救,還曾經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她提醒我要記得履行。
我再次強調,醫生只是看她太痛了,才作主為她注射,還補充了一些營養。
她再度閉上眼,一言不發,嘴唇緊閉,雙肩微抖,像在忍耐著什麼似的,我以為她在氣我,後來我才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喃喃自語,手中不停搓揉被單,嘟囔著:『我不要死在醫院。』
母親即使在得知得了癌症後,也沒驚惶失措,反而回頭來安慰哭泣的我。因此我不能明白,那麼理性的母親,為何堅持不要在醫院過世,是她終於感受到死亡的恐懼了嗎?還是她對住了三十年遺有先父氣味的老家依依不捨?
都不是,她用幾乎聽不清楚的低聲說:『有人在家等我。』
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