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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箱小箱落腳巴黎
我們能刪什麼呢?字典?法文筆記?不行!其餘兩本打算看四個半月的書?不行!一包CD?不行!CD隨身聽?不行!冬季衣物、秋季衣物、吃飯的傢伙、盥洗用具、熱水瓶、相機、五十卷底片、製圖用具、電池、鬧鐘、小檯燈、多孔插座、電湯匙……通通不能少,有的東西雖然法國買得到,但是價格會讓人心痛。比方說,巴黎電湯匙的價格就可以在台灣買到一個高級熱水瓶;電池更是貴得離譜,比高級手電筒更貴。你說我們能怎麼辦?能不在台灣買嗎?
經過一個半小時的討論後,我們頹喪地坐在地上,嘆了幾口氣,最後決定還是只能少帶幾套衣服,將資料儘可能印下重點,而不帶整本去;至於還是多出大約一個皮箱的東西,我們將它們分裝成好幾個背包,打算到時候以手提行李的方式闖關,只能這麼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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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太樂觀了,我們會以團體方式計重,但我並不指望其他人行李會低於容許重量上限。
果然,到了下午六點,十個人來了九個,行李排起來的長度已經遙遙領先隔壁三十個人旅行團那一列,大家開始覺悟,紛紛打開皮箱,看還有什麼能讓前來送行的家人帶回去的。
『小寅,你字典要借我喔,我不帶了!』、『莎莎,我帶吹風機,妳帶電湯匙,一起用,OK?』我們像是台北車站天橋上的小販在皮箱後面不斷地吆喝,犧牲相當慘烈,照調整後的情形看來,我們到巴黎後會五個人共用一本字典,六個人輪流穿七套襯衫,而十部CD隨身聽只會有一副喇叭。
不過稍後抵達的劉老師,以他頭等艙機位傲人的行李載重權限,輕易地化解這場可怕的危機。他告訴航空公司櫃檯人員說他必須拖運兩頭非洲大象,服務人員親切的點點頭,像電視上信用卡廣告那樣(劉先生,您的信用一向很好,我們馬上為您處理。)然後我們感激涕零地把沉甸甸的導覽手冊,一堆衣服牛仔褲和心愛的泰迪熊重新塞回皮箱,了無憾恨地重新整隊。
七點零五分,士恭終於緩緩地步入機場大廳,他從容不迫的樣子一度讓我們懷疑是我們九個人全記錯了飛機起飛時間。事實上當然沒有,我們的飛機早在四十分鐘前就已經滑入停機坪!我們提著隨身行李衝上二樓通關,過一段又一段的輸送帶,勉勉強強趕上飛機。
七點四十分,飛機起飛﹔暫時告別了,台灣。
如果你曾經在一九九八年九月底,坐上一架過境曼谷飛往巴黎的瑞士航空客機,在機上見到一個滿臉失望的台灣男孩,那就是我──原因出在,餐桌只是一片薄薄的塑膠板,真的是餐桌,真的只是餐桌。我記得一九九七年夏天,我搭乘一架和這次航線完全相同的瑞士航空班機,機上的餐桌實際上是一部闔上的筆記型電腦,打開後就可以使用它的觸摸式螢幕,旅客可以刷卡欣賞影片,或者選擇讓吃角子老虎遊戲伴你度過二十二個小時。
我選擇了後者。在那一趟數萬公里的旅程中,我雙眼所獲得的短暫休息機會是飛機在曼谷暫停加油的那一個小時,當然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很樂意把整台機器拆下來蹲在免稅店門口繼續下注的。飛機抵達巴黎的時候,我一共賺進了四百多元美金的旅費,不無小補。
然而這次,儘管我對整片板子摸了又摸,抱著一絲希望找尋某一個彈簧機關以開啟歡樂之門,但終究還是失望了,只能別無選擇地昏睡到巴黎。
我們在九月二十七日上午步出戴高樂第二機場,早晨的巴黎用異國的空氣和三部旅行車迎接我們,那是第四建築學院三位好心的教授開來的,他們親切地和我們一起把行李弄上車,然後直奔學校,讓我們一睹未來一學期的求學環境。
巴黎第四建築學院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呢?幾個月來每當我想到這個問題,腦中便會浮現歐美校園電影中陽光燦爛的場景,一座紅白相間的教學大樓,周圍是大片的草皮,草皮再出去分為都會型和郊區型兩種──都會型通常會有人行道,人行道外的柏油路會停著那個愛欺負女主角的啦啦隊隊長她男朋友的敞篷法拉利;而郊區型則會有小廣場或小斜坡外加噴泉,也就是男主角經常被剛下課的女朋友擁吻或打耳光的地方。由於這類的刻板印象,使我一直以為我會在那樣的地方度過我的大五時光,幸運的話,還包括擁吻的部分。
因此當勒度教授把車停下來的時候,我以為他只是要跟教堂裡的牧師借個廁所,然後會帶我們去『真正的』巴黎第四建築學院。
不過事實上,這裡就是巴黎第四建築學院。一望而知原本是一座教堂或者修道院什麼的,外觀有許多尖拱門窗,前面是一塊空地。由於某種不知名的原因,這塊空地抗拒由路口一直延伸過來的水泥地,而以一大片礫石舖面填滿,我不了解它獨特的意義,但在後來的日子裡,我看到無數重型機車在那上頭打滑、倒下,因此我猜它的名稱應該叫『機車墳場』或『騎士墓園』。
我們沒有進到學校裡,只在空地上停留了一下下,拍了張合照,然後就匆匆地趕往法國教授們事先為我們安排的青年旅館,畢竟大夥兒的皮箱都還在車頂上,而有些人,就是沒辦法在挖出相機之前有出國的感覺的。
在找到居住巴黎一學期的適當地點之前,我們全都棲身在離學校不到五分鐘車程的平價旅館裡﹔旅館在 Bercy 2商場邊邊上,原先設計得普普通通,有人甚至認為奇爛無比,然而它的業主一直到蓋得差不多的時候才發現這件事,於是撒鈔票請來侖佐‧皮亞諾(Renzo Piano)來亡羊補牢。皮亞諾果然不負大師盛名,為它設計了一個閃閃發亮的弧面外殼,再將內部稍事修改,化腐朽為神奇;外觀吸引路過駕駛的目光卻不顯霸氣,內部寬敞明亮,提供舒適的購物空間。
我們的旅館房間雖然小小的,但是很乾淨,衛浴、電視、空調,該有的也都有,不過它設有一扇令我勾起可怕回憶的『一米見方窗』。
我不知道為何法國旅館充斥著這種難以使用的窗戶,甚至,據我所知,連赫赫有名的假日飯店也不例外。我第一次見到這種窗戶是在上一次出國時,我和小寅從瑞士來到巴黎,住在塞納河畔大財政部旁的水星飯店,那個房間和這次的幾乎一模一樣,差別只在,那年夏天,水星飯店三樓奇數號房間的空調全壞了。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夏天的巴黎是多麼的熱──熱到我穿著短褲進雙叟咖啡館沒有被轟出來,我和小寅待在房間時當然只好開窗戶,開啟可怕的『一米見方窗』。窗框上有個鏈條,可以鉤住窗扇,然而這樣鉤住後所產生的細縫大約只有五公分,根本沒有風吹進來,開口方向完全錯誤!所以我們只好放棄使用鏈條,讓窗戶因自重而迅速整個打開,並且不停地敲打牆面。
如此住了三個晚上,我每晚都夢到自己昏倒在沙漠裡,沙粒不停地從我臉上掠過,兀鷹在我頭頂盤旋,偶爾停下來啄我的腦袋,叩、叩、叩……我從夢中驚醒,全身是汗,彈簧床上一片飛沙走石,窗戶還在敲,叩、叩、叩……自此之後我再有機會設計窗戶時,總是非常地用心。
很幸運的,這次旅館的空調功能相當正常,我們得以安安穩穩地住下來。這幾天裡,劉老師帶著我們去找宿舍以及辦一些證明我們不會在法國街頭流浪窮要飯的手續,類似存一大筆錢在法國銀行,辦提款卡和學生保險等等。這些手續聽起來不算複雜,但實際上它們在執行層面有其弔詭之處。
首先是保險承辦單位需要你留法期間的居留地址,而銀行要的則是你的投保序號及住宿地址,最後當你無可奈何兩手空空地去宿舍管理中心,請求他們施捨一間房間,好讓你有個地址去辦前面兩樣手續時,他們則會笑容可掬地為你解釋,只要有銀行存款證明及投保序號──也就是你之前奔波了幾天才發現拿不到的東西──外加兩張大頭照,明天就可以搬進來。可惜拍大頭照的機器不需要輸入保險號碼及存款密碼,否則這些不可思議的官僚體制就可以形成牢不可破、完美的行政智障網路。
貝聿銘在興建羅孚宮的玻璃金字塔時說得好:『如果是中國人發明官僚制度,那麼是法國人將它發揚光大。』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們是如何破解的?其實一點也不難,如果你來自一個國家,它的公家機關裡你所要找的承辦員總是在你排的那一列隊伍隔壁再過去九十九個窗口或者二十條街外的第一百零八號窗口;公車總是停在你們學校唯一關閉的入口,國宅和公立幼稚園最後一個名額總是被民代的老婆抽中,那你就不會為這種事情懊惱發怒。
我們在保險申請書上填上一個在巴黎唸書的學長的住址,當作留法期間居留地址,再繳一些錢,就會得到一份學生保險契約書,至於為什麼市郊一間五坪大的閣樓突然湧入十個房客就不關保險公司的事了。然後再到銀行,填上保單上的相關資料及我們十個人的親密住所──通過了第二道關卡。最後再大搖大擺地將之前得來的證明外加兩張大頭照交給宿舍管理員,就可以換到一間寢室了。
於是我們在離學校不遠的『里昂信貸』開了戶,辦了提款卡。至於找合適的宿舍則麻煩許多,因為我們的預算不多,尤其以歐洲的消費水準來說,更是不容易找到好房子。這麼棘手的問題當然還是難不倒劉老師,他在很短的時間內為我們在卡松小鎮上找到一處尚有十間空房的學生宿舍,兩天後我們就順利地搬進去。事實上我們當時破解這三大關卡的順序我有點忘了,不過反正都差不多──先打敗其中兩關的魔王,拿到寶物,打開最後一關的密門,救出美琪公主。
宿舍共有五層樓,每層大約有五十個房間,每個房間大約五坪大。一進門左手邊是洗臉台和附浴簾的浴缸;隔著書櫃和衣櫃的後方,則是單人床和書桌,小巧可愛,每層樓還有兩大間廁所和一個廚房,真是舒服極了。
這裡一個月的租金才合台幣四千元左右,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缺點,也許就是離學校遠了點,但這其實也不算缺點,因為這段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加腳程,可以讓我看到許多巴黎人的生活,我覺得這其實是非常棒的體驗。
終於,落腳巴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