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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極殺陣基地狂
隔天我和莎莎坐上洛雅為我們安排的車前往基地勘查。
如果不是因為對巴黎市郊不熟悉，擔心會沒辦法自己找到基地，我們也許不會搭這趟便車，也就不會深刻體會車禍意外險的重要性。這是一部用了好一陣子的小雷諾，加上我和莎莎以後一共有五個人，很勉強地塞在裡頭。由看起來像奧黛麗‧赫本一樣高雅溫柔的安所駕駛。然而她的外表和駕駛習慣一點關係也沒有，她總是在已經清楚看到前面那部車的儀表板幕時才轉動方向盤，這讓我的臉在每個轉彎處都像吸盤一樣緊緊貼到車窗上。所有有關法國人生活習慣的書都會告訴你，法國人開車相當快而且狠，但是這根本不足以形容真實的情況，我的意思是說，這樣一句形容詞是無法讓初次坐上法國人駕駛的車的乘客有充分心理準備的。這輛小雷諾在高速公路上移動的時候，我恍然以為它或許其實是一架飛得太低的小飛機；這是一艘下世紀的交通工具，而我現在其實是在做噩夢，我不斷地這樣告訴自己，直到下車為止。我幾乎要吐在鄰座的大腿上，像盧貝松的『終極殺陣』裡的乘客那樣。
基地是一片空地，周圍則是更多的空地，也就是說我們的『一級方程式賽車組裝工廠及總部大樓』將建造在一片數十萬甚至數百萬平方公尺的大平地上，隔著南北向的Ｎ十七號公路和西方的小機場遙遙相望，平地的東南角有一部分隆起的『小高原』，爬上去可以鳥瞰整個基地，甚至遠眺艾菲爾鐵塔及蒙馬特丘上的聖心大教堂，巴黎就是這樣平坦！用相機大致環拍了整個環境看來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分析調查就免了。（要我分析土壤成分嗎？）
幾天後我帶著其他台灣同學搭乘大眾運輸系統又去了一次基地，我們帶了一些小點心到『小高原』上野餐，聊了一陣以後突然有人有了自己另外訂設計題目的想法。
『這不是我想做的畢業設計題目，我期待了四年希望能在畢業設計作一個實現夢想的建築，不是這個賽車工廠什麼的。』士恭說。
『而且這個題目和巴黎一點關係也沒有。』立心也附議；她想做的是時尚之都的巴黎，是浪漫古都的巴黎，是俾斯曼、海明威的巴黎，至少不應該是鳥不生蛋、光禿禿的巴黎，我知道，事實上大家都有點這種感覺，我們有點期待在台灣從來無法顯出實質意義的『呼應既有建築』或是『尊重都市紋理』能在此地有學習詮釋的機會。
『這樣錢花得比較有意義。』雅慧如是說。當然，一級方程式賽車的資料顯然難以蒐集也是我們不喜歡這個題目的原因之一，我們不能打迷糊仗，於是決定和劉老師聯繫，傳真這份題目給他，並且討論自訂題目的可行性。
劉老師很快就給我們答覆，在他和各工作室大老闆討論過以後，考慮到我們的情況，老師們同意協助我們訂定各自不同的畢業設計題目，不過要在一週內決定，因為台灣的同學早在暑假就已經完成這個部分了。
所以，我們接下來的一週就有得忙了。我們四處奔走尋找心目中理想的基地，並且聯絡上擔任『巴黎建築導覽』講師的王老師。他很熱心地擔任我們和大老闆間的橋樑，我們也因此得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訂定出大老闆們能接受的設計大綱；有人做博物館，有人做集合住宅，而我和小寅、小朱則為了可以和法國同學們一起上課，多了解他們的思考和看法，所以決定還是做這個『一級方程式賽車組裝工廠及總部大樓』的題目。
我想我得尋找賽車意象。
『意象』。
寫到這個詞的時候，我的手又微微顫抖了一下﹔這是排名第二的駭人字眼，如果你有仔細看我的文章的話（為什麼沒有？！），第一名是『sense』──就對設計科系學生的殺傷力而言，『意象』則緊追在後。在我們還懵懂無知的時候，以為『意象』這個詞模糊而優美、廣泛而深層，完全想不到在脫口說出之後，連鎖反應竟會排山倒海而來，教授會說：
『傳統「意象」？！你這叫傳統「意象」？！不要以為做兩片斜屋頂就叫傳統「意象」！』
其實不只做了斜屋頂而已吧，不過我們願意為你再解釋一遍：『呃，還有其他這幾個地方也採用了傳統建築手法的隱喻……』
『傳統建築手法的「隱喻」？！你那頂多只是傳統建築的「元素」而已，「元素」可以傳達「概念」，但是不一定有真正的「意涵」，知道嗎？可是「意涵」不是「意象」喔，你知道什麼叫「意象」嗎？』
當然不知道！答案呼之欲出，我們屏息以待。
『嗄，你真的不知道啊？』嗄，原來這是個圈套啊！
『你已經三年級了，不是一年級，不是二年級，你已經三年級了，你上學期的設計老師是誰？他怎麼會讓你「過」呢？』
『你不要再跟我談「意象」了，我覺得你真是一點「sense」（音量提高百分之兩百）都沒有！』
就這樣，總是以殺傷力排名冠亞軍的字眼同時使用作收場，讓很多人痛得在地上打滾，發誓再也不要講『意象』了。
不過『意象』還是廣泛地被使用，只要你已經不是學生，大可像我一樣安心地使用。我的『一級方程式賽車總部暨組裝工廠』設計已經進行一個多月了，需要更多相關的資訊﹔規則、沿革、名人錄、研發流程、奇聞軼事都好，因為我要再多多尋找賽車的『意象』。（你不會想問我賽車的『意象』是什麼吧？真是一點sense都沒有！）
學校圖書館裡一本又一本的法文賽車雜誌只是刊登賽程、一堆數據、菸商廣告、賽車手開香檳、親吻獎盃、親吻美女和親吻老闆的照片，以及，另一組開香檳、親吻獎盃、美女和老闆的照片。說實在的，以我目前僅有關於這個領域的零碎知識，有點不足以繼續設計下去。
所以當我猛然看到導覽手冊中竟然出現一個『雷諾賽車國際汽車中心』的時候，幾乎要把它高舉著頂禮膜拜了，神啊，引領我到那兒去吧！
十一月的一個清晨，我冒著突如其來的低溫和風雨交加，穿越整個巴黎去造訪這個位在偏僻小鎮裡的博物館。在地鐵站和目的地之間的短暫路程裡，我錯過了正確路口四次，才終於找到汽車中心的入口。結果──你也知道我手氣一向很背──一個印度血統的守衛告訴我說裡頭正在進行某項限定人士參觀的展覽，要一個月後才開放正常參觀﹔我試圖告訴他我飛行了數千哩才來到這裡，而且台灣每年都舉辦『送愛到印度』的活動幫助無數學童復學，光是這點就應該讓我進去看一下，不過他無動於衷，我也只好黯然返回宿舍向還躲在被窩裡的同學道賀，恭喜他們把時間花在正確的地方。
一個月後我再度動身造訪，在地鐵站出口順便向修路工人商借了鶴嘴鋤，以便守衛若是一意阻擋時可以派上用場。照慣例迷路四次以後到達博物館入口，不過印度人已經不見了，新的守衛完全沒有理會就讓我進門，也許是稍早有人用過鶴嘴鋤了。
『雷諾賽車國際汽車中心』展示大約一百五十輛陸上交通工具，不只是汽車，還包括了一些摩托車。不過賽車只有十來部，都滿老式的，缺少現代賽車的帥勁，有的樣子還十分滑稽──像那種前端有一大片橢圓形散熱窗的，總會讓我想到宣導短片中抬起兩個前輪站起來講話的角色。
我和一般男孩子不同，對汽車幾乎一無所知，而且興趣缺缺。就我所知許多男孩子大概在乘坐電動玩具車的時候就有廠牌觀念了，然後在國小中高年級，最慢在國中，就已經會指著路邊停放的車子說：『我家的就是這種，但是車頭不是這樣，你看，車頭這兩排直條的是改款後加上去的，以前只有德國才有，呃──我爸說其實也不是全德國，東部那兩個廠生產的就沒有。』
到了成年以後，一般男性之間會有這樣的對話：『我昨天晚上回到家的時……你剛剛有看到嗎？那輛ＲＳ６好像改裝過，原廠的保險桿應該還要低一點，不過也有可能那是他們今年推出Ａ６系列，可是話說回來，Ａ６系列的鋼圈多半是十八英吋……』你懂嗎？他們會不自覺的注意，而且可以用小腦反射的智力讀取車型的資料庫，我的腦袋則完全沒有類似的裝置。
現在在這家小型博物館裡只有我和另外兩個美國人，他們就是那種可以侃侃而談汽車經的男人。
『再怎麼說啊，他們當年雖然拿掉了這一部的ＳＣＴ，但車尾的ＳＰＴ還是差遠了呀！』
『就是啊，我說，要不是ＣＡＲＴ限制前後ＣＤＷ的重量，也許它還可以加上個新型的ＯＩＤ，把ＡＭ性能升級成ＱＭ＋系列的。』
『可不是嗎，你瞧瞧後頭這個α２的ＴＲ─２６，記得拿波里那一場嗎？札那爾迪那一次糟透了，報上說就是因為沒有事先把這玩意兒作ＬＰＷ的雙向處理哪！』
他們說的時候還會揮拳、擊掌、長嘆，時而仰頭回想，時而無限悔恨，好像這一切都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似的感同身受。
我知道我這輩子都沒辦法體會那種激動，所以停止了竊聽行為，決定獨自參觀。
照著指示路線走到地下層後，那兒有個六十人座的小放映室，裡頭的座椅像飛機頭等艙一樣，看起來相當不賴﹔不過距離下一場開演還有好一陣子，我只好先上樓，在無聊的鐵皮屋裡繼續閒晃。
一個半小時後影片才開始，但很不幸地，內容還是老掉牙──開香檳、開香檳、開香檳，然後撞車，和學校裡那些雜誌唯一不同的是，這個多了雜訊。銀幕左右兩個嚴重超過負荷的破音箱，把天花板和地板震得嗡嗡作響，好像房間底下被裝了推進器，馬上就要往外太空發射一樣。我努力撐到影片結束，然後帶著受傷的耳膜離開可怕的鐵皮屋，耳鳴的狀態一直持續到隔天早上。
既然『雷諾賽車國際汽車中心』低於我的期望太多，我只得另外再到別處去看看，和小寅、小朱討論後，我們決定去拉德方斯區，那裡有很多現代建築，很多的總部大樓，看來是個大寶藏，值得我們好好走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