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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落的靈魂最美麗
我們說好了，要在三十歲那年見面。哪一天見？在哪裡見？該怎麼見？卻都沒有說。那時候的我們，哪會相信將來斷了線？
那又為什麼要約時間見面？
『慶祝我們活到三十歲。』你說。
我失聲大笑。
『三十歲？不會吧，這有什麼好慶祝的？我們要一起活到七十歲！』我說。
『你是說，「一起」？』
『對！一起！我們要一起考上大學、一起進入社會，』我說：『我們還要一起娶妻生子、一起成為大富翁！』
我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的竹葉青。
那年我們十七歲，用單薄的青春撐桿，希望能躍過大考的門檻。
我們睡在宿舍的上下舖，上完晚自習就會一起煮一碗泡麵。你知道我喜歡吃硬一點的麵，每回都讓我先吃，吃了一半再給你。然後，你會留下最後一口湯，讓我回味。
那次，我們偷買了一瓶竹葉青帶進宿舍，說要體會『大人的滋味』。烈酒入口，感覺像要撕裂喉頭，你才喝一口，就灌了一整瓶水。
『這有什麼好喝？』你吐著舌頭喊辣。『大人怎麼這麼奇怪？喝可樂不是很好嗎？』
『你不懂，長大就是要嘗試沒嚐過的滋味。』
我繼續小口啜著杯裡的酒，一個人喝完了整瓶竹葉青。
那時候是不是帶著許多愁我已經忘記了，那天後來的事我也記不得了，只依稀記得第二天醒來，整個頭劇烈地痛著，整天的大考、小考也都毀了。
後來，我擠進了大學的窄門，你卻被擋在門外。
那天，我們在公園裡打籃球，你神情沮喪地告訴我，你父母決定把你送出國。
放下球，我們一起走進樹叢圍成的迷宮裡，我們說著、聊著，在其中迷了路。我要你坐著等，讓我去找出路，再回頭來救你。但是，我走出迷宮以後，回頭尋你，你已經不在了。
我們就這樣，失去了聯絡。
『嘟嘟嘟嘟……』
捷運的門要關上，我看見，一張酷似你的臉，就站在門外。
那是你嗎？
如果是你，為什麼回來了，卻沒有跟我聯絡？
怎麼會在這裡遇見你？
捷運的門關上了，把你關在門的那邊。
我看見了你，狐疑的眼神。
你大概在揣測這個人是不是我吧？或者，你根本也認不得我了？
我當然一直記得你。
一個人在異鄉，與你的記憶是我所有的陪伴。我記得夏夜晚風息息吹來的宿舍裡，我們大言不慚說著的未來的夢；我記得我們偷偷騎著你爸爸的摩托車，沿著海岸線騎到海邊去釣魚；我記得我們慘綠的青春；我記得我們合吃的泡麵……
異鄉的日子很寂寞，我常常一個人看著窗外的雨雪或陰晴，發獃一整天。然後我認識了一個人，他讓我想起你，單眼皮的細長眼睛、說起話來容易歪著嘴。
『可不可以做個朋友？』他問。
我點點頭，走進另一個不曾去過的世界。
我想，我是墮落了，走上一條危危顫顫的路。
他愛男人，他愛我。我也愛男人，但我不能愛他，我愛的，一直都是你。
你一定已經忘了我們說過的承諾吧？我們說好了，要在三十歲那年相約。那是我這輩子第一個說出口的承諾，說的時候，我沒有想太多，只是喜歡你這個朋友，希望離開學校以後，還可以聯絡。
我或許覺得這個期望有些不尋常，卻又說不出為什麼。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吐得一塌糊塗。為了幫你清理，褪去你褲子的那一刻，我竟然微微顫抖。
怎麼會這樣呢？我感覺到一陣乾渴。
後來我才知道，那叫做慾望。我一直慾望著你的身體。
你突然睜開了眼睛，對我傻笑，然後，將唇湊近了我。
我愣住了，也將唇靠近了你。我感覺到你嘴裡衝出的辛辣酒味，偷偷睜開眼睛；你皺著眉，沉醉其間。
那一刻，我明瞭了，我是愛你的。我要的，不是一個兄弟。
後來，你抱著我，躺在小小的下舖。
『我……喜歡你。』我在你的耳畔低語。
你沒有說話，閉上的眼睫悄悄地轉動。
第二天，你說你頭痛到要裂了，前一晚發生的事都記不得。我沒有多說什麼，或許，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只讓我一個人看見吧。
只是，這段記憶成了我的初戀，我再也走不出它的包圍。
學成歸國，我去你從前的家尋你。鄰居們都還認得我，他們說，你搬走了。
偌大的城，去哪裡尋你？
然後，我們就在這裡，隔著一扇門相遇了。
你，是否還記得我？
上班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我們從前的事。
即使住在同一間宿舍，我們依然有講不完的話。不能說話的上課時間，我們就傳紙條，說說無聊的心事。
你會給我看你寫的詩，還要我在旁邊寫評語。
『將來出版的時候，我們就一起掛作者。』你說。
於是我們更努力傳紙條、更努力做著我們的出版大夢。
畢業典禮那天，你把一個盒子拿到我面前。
『看看吧。』你說。
我一打開，竟然是我們三年來傳過的紙條。
後來，我們把這個盒子埋在校園的椰子樹下，說好將來一起來挖開我們的年少記憶。
你出國之後，我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封裡只有一張空白的信紙，什麼也沒有說。
我隱隱約約覺得，那就是你。
下班以後，我走過一個騎樓陰暗處，被一位相命師叫住。
『先生，你的生命一定充滿疑惑。』她說：『來，讓我給你看個相吧。』
我不置可否地坐下來，讓她把我的手捉去。
『你應該有一個很穩定的女朋友吧？』她說。
我？沒有。我一直沒有穩定的關係。
我的愛情總是停停走走，常常在最靠近的時候，迅速斷裂，我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麼。
『怎麼可能？我幫人看相從沒有出過錯。』她說：『不然就是有人一直暗戀你，喔，那她一定暗戀你很久很久了，你都沒有發現嗎？』
我搖搖頭。
愛過的女人都告訴我，我是愛情裡的呆頭鵝，我又怎麼會知道有誰暗戀我？
我思量著她的話，走進捷運站。
『嘟嘟嘟嘟嘟……』
當捷運的門就要關上的那一刻，我忽地想到了……
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