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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是客,我沒有立場干涉彥博眾人的行為,袖手旁觀才是合乎理性的作為。
實在是他們盛氣凌人的模樣太礙眼,而我厭惡那種沒有人反擊的枯燥打鬥畫面,最重要的是我欣賞他抵死不低頭,身體倒下靈魂還硬挺著的模樣,從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裡,看得出從骨子透出的堅毅氣息,我佩服有骨氣的人,認為唐吉軻德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壯舉,是種必須存在世界上的浪漫情懷,所以產生了保護他的念頭。
『他又不還手,再打他有什麼意思。』
我說,語氣裡帶著濃濃不耐煩。
『誰叫他囉哩巴嗦,一副欠揍的樣子。』
彥博不滿地說。
『我也覺得你挑撥離間很欠扁,不然我跟你單挑打一場。』
我不客氣冷冷諷刺他。在學校相處過一段時日,彥博瞭解我快意恩仇的性格,察覺我的脾氣已到爆發臨界點,識趣打圓場,將所有人請上車,丟下萊庭和女孩,無論他再說什麼也不理會。
車子駛離停車場,我關心萊庭的狀況,打開車窗回頭觀看,我看見他朝我們的正後方處走來,嘴裡唸唸有詞似乎還不放棄發問。高級的進口車輕輕一踩油門,就將他拋得老遠,但他傷痕累累奮力朝車子過來,試圖問個答案的身影,清晰留在我的腦海中。
『又怪又拗的一個人,不過我卻不討厭。』
我對他下了這樣的結語,這種頑固、不懂變通的人,通常會活的很辛苦,十之八九也不會有太好的下場。
萊庭怪,我也不是太正常的人,只要讓我看不慣的人,在我還沒氣消改觀之前,想讓我跟他共處一室,根本像是在我身上處以極刑似的難熬。
吃完消夜後,我藉故去打電話,請住在我隔壁的室友,裝作有十萬火急的事每隔一分鐘撥打我的呼叫器一次,我特意商借彥博的手機回電,即便聽見室友肆無忌憚播放的色情錄影帶傳出女人呻吟聲,我也強忍住笑意,在他們面前露出難色說:
『好,你別慌,我馬上回去。』
胡亂編了一個朋友車禍失血過多病危的消息,我搭上計程車回到車站附近的統聯客運中心,等待搭車連夜返回台北。
當我預備付錢購買車票時,掛在腰際的呼叫器又震動起來,這次是夾帶中文訊息的傳呼,一位許久不見的朋友張文欣稍來問候,好巧不巧他正在台中唸書。我告知自己人在台中街頭、無家可歸的慘劇,他二話不說要我待在原地,半小時內會來跟我會合,提供我一個暫時休憩的場所。
比起台北得花費將近一萬元,才能租到一間具備衛浴的小套房,文欣一萬兩千塊租賃的三房兩廳公寓令我羨慕不已。住久了狹窄的學生雅房,一來到他家讓我彷彿置身天堂般的舒適,加上舟車勞頓一天,又喝了點酒,盥洗完閒聊幾句,我便顧不得禮貌進到他替我整理好的客房呼呼大睡。
沉沉睡去,無夢睡到天明的我,壓根想不到自己一醒來會再見到萊庭,會和他做了八年的朋友,又在今年輾轉從他母親手上收到一封他親手謄寫的遺書,然後天人兩隔,不到我老死,不再相見。
三、死神的名字
我相信自己會下地獄,因為地獄是由人們想像建設,把所有不容於世間的人、事、物統統往深不見底的地方推,既然我在世人眼中見不得光,當然就得待在黑暗裡。
二○○六年六月十六號萊庭亡故了。
我常在想世上每天都有許多人死去,倘若只有一名死神在執行整個地球的死亡工作,他一定會忙碌到手足無措,甚至出現罷工的意圖。
基於這個憂慮,假設我自己便是上帝的話,我會採取系統化的管理,首先公開聘用多名死神,依死因分別派遣不同死神的去處理,為了避免人數過多混淆,死神的名字直接照死因來命名。
意外車禍死亡,叫做車禍死神。病故死於肺癌,由肺癌死神掌管。以此類推,分層負責,自然井然有序。
如果我的分類可行,那麼接走萊庭的死神姓名已經昭然若揭,我叫祂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簡稱AIDS,愛滋死神。
到我遇見他的那天為止,他已經身為雙性戀者六個年頭有餘,到他三十八歲死亡之日總計十四年多,他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的性向。
他愛男人也愛女人,也同時被這兩種性別的人所愛。可惜他再迷人,愛他的人數量終究少得可憐,多半時間他被人窺探、議論,在二○○三年檢驗出自己是愛滋病病患後,這情況變本加厲成為排斥和厭惡。
當房東發覺萊庭死亡,通報警方前來處理屍體,並告知萊庭的身分為愛滋病患,轄區內員警姍姍來遲不說,面帶難色,互相推諉,在醫護人員來時沒人願意靠近屍體,似乎是懼怕他死後病毒會在空氣中擴散蔓延,自己會是下個犧牲者。被無數歧視的目光看待,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待遇,萊庭在這三年內徹底嘗盡人情冷暖,他在遺書寫著這段話:『我相信自己會下地獄,因為地獄是由人們想像建設,把所有不容於世間的人、事、物統統往深不見底的地方推,既然我在世人眼中見不得光,當然就得待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