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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接近黃昏時分,她在楹柱下漫步,伴著濺灑而出的水花,開始唱起歌來。她不停地唱著,反覆地唱著。
『那是什麼歌?』她先生終於按捺不住,手指啪的一響打斷歌聲。他走了進來,坐在桌爐旁邊。
『我不知道。』她被自己嚇了一跳,驚訝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摀著嘴。太陽漸漸西沉,房子隨著光線的消逝,像朵巨花慢慢閤攏。柱間吹起了風,桌爐裡滾燙熾熱的銀白岩漿不停冒出氣泡。風兒揚起她紅褐色的頭髮,在耳邊輕輕吟唱。伊菈一語不發,眺望著遠方一片灰黃遼闊的乾涸海床;她似乎憶起什麼,黃橙眼睛變得柔和、溼潤。『在你雙眸凝視下,我倆共進此酒;吾亦回眸以報君,誓言此心不變。』她啟齒而歌,歌聲呢喃、纖細、舒緩。『抑或杯中留一吻,吾終不再續斟。』一面哼著,雙手一面在風中微微搖擺。她眼眸輕閉,唱完了這一曲。
歌聲真是美妙。
『我從來沒聽過這首歌。是妳自己編的嗎?』K先生質問著,眼神甚為銳利。
『不!是的!不!不!我真的不知道!』她慌亂地回答,言辭閃爍不定。『我甚至不曉得那些話是什麼意思!那是別的語言!』
『什麼語言?』
伊菈完全不帶任何知覺,愣愣地將部份餐肉投入燉煮用的熔岩裡。『我不知道,』須臾,她取回餐肉,稍事料理之後,盛在盤中端給先生。『我猜,這只是我自己的瘋狂想像吧,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他不發一語,只是盯著她在嘶嘶作響的火盆上烹煮晚餐。太陽早已隱遁。慢慢地,慢慢地,夜色籠罩整個房間,像是潑上天花板的暗色酒液,淹沒了楹柱,也淹沒了兩人。只有銀色熔岩散發出的光芒,照耀著他們的臉孔。
她又開始哼起那首奇怪的歌曲。
K先生忽然從椅上躍起,怒氣沖沖,大步走出房門。
稍晚,他獨自一人用完晚餐。
他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看了太太一眼,一面打呵欠,一面提議說:『咱們今晚騎燄鳥進城,找點樂子吧。』
『你不是認真的吧?』她說:『你還好嗎?』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是我們已經有半年沒出去玩了耶!』
『所以我覺得這主意不錯。』
『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想出去啦?』K太太說道。
『別用這種口氣說話,』他語帶怒意地回答。『妳到底要不要去?』
她遠眺著黯淡的沙漠。一雙皓月正緩緩升起。清涼流水輕柔地滑過趾間。她開始微微顫抖。她真的很想靜靜地坐在這兒,無聲無息,就這麼靜止不動,直到事情發生。那件她成天都在期盼,雖然希望不大,但還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歌聲在她心頭浮掠而過。
『我──』
『為了妳好,還是去吧!』他催促著。
『我累了,』她回答道:『改天再說吧。』
『妳的領巾在這兒。』他遞上一個小瓶。『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出去走走了。』
『你每星期不是都會去矽市兩次。』她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生意嘛。』
『噢?』她輕聲地對自己說。
小瓶內倒出某種奇特液體,接觸到空氣就化做一縷藍霧,環繞在她頸上,冉冉飄動。
燄鳥靜靜地等待,如同爐中煤火,在清涼平緩的沙地散發光彩。白色的座篷在夜風中脹起,輕輕搖曳著,上千綠色絲帶將之牢繫在鳥兒身上。
伊菈躺臥篷中,丈夫號令一發,燄鳥騰躍、燃起,飛向黑暗的天空。絲帶繃緊,蓬子也隨之揚昇。滑過的沙土因摩擦而低鳴;藍色的山丘不斷地向後漂移、浮掠;他們的家園遠遠地被拋在後頭:還有那灑水的雨柱、閤攏的花朵、歌唱的書冊,以及地板上潺潺的涓流。她的眼睛沒有注視先生,只是聽他吆喝鳥兒,命令牠們愈飛愈高;千萬個火光,就是天空中紅黃相間的煙火,牽引著花瓣般的座篷,在風中焚燒、飛翔。
她並未鳥瞰其下細小如骨製棋子,死寂而古老的城市,亦不俯視那充塞著空虛和幻夢的老舊運河。他們好似月亮暗影,如同熊熊火炬,飛過枯竭的河流,越過乾涸的湖泊。
她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天空。
伊爾說了些話。
她還是呆呆地凝視著天空。
『妳有沒有聽到我剛剛在說什麼?』
『唔?』
他吐了口怨氣。『妳應該要仔細聽的。』
『我在想事情。』
『我從來不認為妳是個愛好大自然的人,不過今晚妳對天空倒還滿有興趣的。』他說。
『今晚的夜空很漂亮啊。』
『我在想,』她丈夫緩慢地吐出一字一句。『晚一點我要打個電話給胡樂。跟他說我們找個時間,噢,大概一整個禮拜吧,到藍山裡度個假。這只是個初步的想法──』
『藍山!』伊菈一手抓著座篷的邊緣,猛然轉身面向他。
『我只不過提議一下而已。』
『什麼時候去?』她顫聲問道。
『我想明天就出發好了。妳知道,早點去什麼的。』他隨性地回應。
『但是我們從來沒有這麼早去過耶!』
『就這一次嘛,我想──』他笑著說:『妳也知道。偶爾找點刺激,脫離那些平靜和寂寥也不錯啊。妳沒有其他打算吧?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她吸了口氣,遲疑了一會,然後回答:『不要。』
『什麼?』他大吼大叫,嚇到了燄鳥,座篷猛然拉扯。
『不,』她的語氣堅定。『就這麼決定了。我不去。』
先生看著她,兩人都不作聲。伊菈就這麼轉過身去。
鳥兒持續飛著,千萬星火隨風飄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