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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老爸匆匆進了屋子,手上拿著一疊票。粉紅色票是到加州的,藍色到墨西哥。
『走吧!』他說。『我們可以買些免洗衣服,髒了就丟掉。這樣吧,我們搭中午的火箭到洛杉磯,轉搭兩點鐘的直昇機到聖塔芭芭拉,再乘九點的飛機到恩森納達,在那裡過夜!』
於是我們到了加州,在太平洋岸來回玩了一天半,晚上在馬里布海灘煮燻肉香腸。老爸始終專注聆聽著,唱著歌,或者觀察著週遭一切事物,全心投注在上面,彷彿這世界是高速轉動的離心機,他隨時都可能被甩得遠遠的。
即將離開馬里布的那個下午,媽媽待在旅館樓上的房間。老爸和我躺在沙灘上,曬了好久的太陽。『啊,』他嘆了口氣,『就是這個。』他輕輕閉著眼睛,仰躺著,享受著陽光。『就是這個讓人懷念。』他說。
當然,他的意思是『在火箭船上』的時候。可是他從來不說『火箭』或者提到火箭,或者火箭上沒有的一切東西。在火箭上你不能吹鹹鹹的海風,看不見藍色的天空、金黃的太陽,吃不到媽媽煮的食物。在火箭上你不能和你十四歲的兒子說話。
『仔細聽。』」然後他說。
這時候我知道,我們可以真正談心了,像以前那樣,一談就是三、四個小時。我們可以整個下午躺在懶懶的太陽底下,輕鬆自在地談我在學校的事,我有多高,我游泳有多快。
『道格,』大約下午五點,我們收拾毛巾,沿著靠近衝浪區的海灘往回走的時候,他突然說,『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永遠別當火箭人。』
我停下腳步。
『我是說真的,』他說。『因為當你在外太空的時候,你會很想回來,可是當你身在這裡的時候,你又很想回外太空。千萬別去碰。一開始就麻煩了。』
『可是──』
『你不曉得那種滋味。每次我上去那裡,我都會想,要是我再回到地球,我就再也不上去了。可是我還是上去了,而且我想我會不斷上去。』
『我想當火箭人已經想很久了。』我說。
他根本沒聽見。『我真的很想留在這裡。上週六回家以後,我還認真地發誓要留在這裡。』
我記得他在花園裡喃喃詛咒著,說些要去旅行、要做些什麼、要聆聽之類的話,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在努力說服自己,海洋、城鎮、土地和他的家才是真實、有意義的事物。然而我也知道今晚他會在哪裡;他會坐在我們家門廊上,抬頭仰望獵戶座的璀璨星群。
『答應我,你絕不會像我一樣。』他說。
我猶豫了一會兒。『好。』我說。
他和我握手。『乖孩子。』他說。
那天的晚餐非常美味。媽媽在廚房裡來回奔忙,滿手的肉桂、麵糰,鍋碗瓢盆鏗鏗鏘鏘。一隻油亮的燻烤火雞上了桌,裡面有填料,搭配蔓越莓沾醬、豌豆和南瓜派。
『八月中旬吃火雞?』老爸驚喜地說。
『感恩節你又不在家。』
『說得也是。』
他聞著香味。他打開每個烘培盤的蓋子,讓香味飄上他那曬黑的臉龐。每道菜他都『哇!』一聲地讚嘆。他環顧著屋內,低頭凝視著雙手。他逐一端詳著牆上的照片,還有椅子、桌子、我和媽媽。他清了清喉嚨。看來他似乎是作了某種決定。『莉莉?』
『什麼事?』媽媽在餐桌那頭應聲。她將餐桌佈置得像個美麗的銀色陷阱,流滿肉汁的陷阱坑,巴望著或許她的丈夫終會掉入其中,乖乖就範,就像古時候掉入瀝青池陷阱奮力掙扎的巨獸。她躲在火雞胸叉骨的牢房後方注視著他,安全無比。她的眼神閃亮。
『莉莉。』老爸說。
說吧,我焦急地想。快說吧,說這次你決定留在家裡,再也不會離開,說啊!
就在這時,一架直升機經過,房間一陣激烈震盪,搖晃的百葉窗簾發出水晶般的聲響。老爸轉頭望著窗子。
夜晚的星空就在那兒,紅色星球──火星正從東方升起。
老爸凝視火星一分鐘之久。然後他茫然地向我伸出手來。『可以把豆子遞給我嗎?』
『抱歉,』母親說。『我去拿麵包。』
她說著衝進廚房。
『可是桌上已經有麵包了。』我說。
老爸沒回應,低頭開始用餐。
那晚我無法入睡。凌晨一點我下了樓,鄰家屋頂上的月光有如冰霜,院子草坪上閃動著露珠,彷彿一片雪地。我穿著睡衣站在門口,夜晚的微風暖暖的。這時我發現老爸坐在電動鞦韆上,輕輕搖晃。我看見他略偏側面的背影,他正仰望著繁星在夜空中移轉。他的眼睛有如一對灰水晶,雙雙映著月影。
我走出屋外,在他身邊坐下。
我們在鞦韆上擺盪了一陣子。
然後我說,『太空中有多少種死法?』
『千百萬種。』
『舉個例子。』
『例如被隕石擊中。你的火箭船就會開始漏氣。或者被隕石群帶著走。撞擊。液體外洩。爆炸。離心力。加速過度,或不足。熱氣,寒冷,太陽,月球,星群,星球,小行星,熱輻射……』
『他們會把你埋葬嗎?』
『他們永遠找不到你。』
『你會到哪裡去?』
『會到億萬哩遠的地方。飄流的墳墓,他們是這麼稱呼的。你會變成一顆隕石或者小行星,永遠在太空中漫遊。』
我沒吭聲。
『還有,』過了一會兒,他說,『在太空中很快的。死亡。一眨眼就結束了。不會要死不死的。多數時候你根本察覺不到。突然就死了,沒了。』
我們上樓就寢。
清晨。老爸湊近聽著那隻黃色金絲雀在牠的金色籠子裡唱歌。
『我決定了,』他說。『下次我回來,就不再離開了。』
『老爸!』我說。
『等你母親起床以後你就告訴她。』他說。
『你是說真的!』
他嚴肅地點頭。『三個月後見了。』
他沿著街道一路走遠,拎著他那件裝在神秘盒子裡的制服,邊走邊吹口哨,欣賞著高大的路樹,經過無患子樹叢時順手摘了幾顆果實,把它們高高拋起然後走進清晨的涼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