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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紅柿媽媽
蘭茜媽媽有一個十分糟糕的習慣,每一年耶誕夜,她總喜歡挑幾個她最鍾愛的學生,到人家剛好亮著燈的公寓樓下,扯開喉嚨大喊:『出來玩哦!出來玩哦!』
喊到第三聲,裡頭的人倘若沒有回應,她就開始把剛好隨身帶著的東西往上扔,像松毬果、橡皮球、巧克力…
我的妹妹姬姬,剛到威斯康辛大學入學博士班的第一年,窗戶上被命中了一枚生雞蛋,蛋白蛋黃在窗玻璃上爆開成一朵亂七八糟的「太陽花」,黃糊糊地,要到幾個月後天氣暖和了,才能探出身去擦拭乾淨。
對於那幾年碰巧到麥迪遜留學的東方學生來說,長得圓鼓鼓,有著一頭茂密銀白色鬈髮的蘭茜媽媽,是他們回頭聊起來,都會會心微笑的「共同記憶」。
由於這個名氣響噹噹的大學,幾乎是整個麥迪遜城人文生活作息的焦點,很多家庭樂意登記成為外籍留學生的「輔導家庭」。蘭茜媽媽,是其中最熱血沸騰,也最受到黃皮膚孩子們愛戴的。
她的很多事跡,說得上膾炙人口。透著一點古怪有趣,卻有更多讓人歎為觀止的英雄氣概。
蘭茜媽媽會在某些同學申請成為助教或獎學金被回絕以後,以家長身份出席,唱作俱佳,為同學做再一次火力全開的出擊。
蘭茜媽媽會在女同學晾在庭院的衣裳被偷以後,擎著棒球棍,大街小巷找賊。
蘭茜媽媽會在餐廳裡用完餐以後,大馬金刀跑去服務生面前,高姿態地說:『我將不會留任何的小費給妳,因為,那會把妳已經很爛的服務態度寵得更無法無天!』
這樣一個家喻戶曉的挪威老太太,用旺盛燃燒的生命力,成為亞裔留學生們對他鄉異域的第一個溫暖印象,以及必要求助時的,一盞燈。
至於我自己,第一次見到蘭茜媽媽,是在周潤發那部『英雄本色』的電影放映會上。
那一年,吳宇森的『斷箭』成為好萊塢票房傳奇,大學的電影社團,神通廣大地找到他的陳年香港片,大張旗鼓地,給他辦起了主題影展。
買票來看的人數出奇的多,這讓我們兩岸三地的黑頭髮,都與有榮焉起來。
但,我始終懷疑那些又壯又高,滿臉雀斑的美國孩子,到底是不是把中國影史相當悲壯的一個經典動作片,當作喜劇片看?
狄龍出獄的場面;張國榮咒罵哥哥的場面;朱寶意指揮兒童們合唱的場面;以及小馬哥每次把黑色長披風用慢動作甩出,酷帥得不得了的鏡頭……;全場歡聲雷動,不可思議地居然爆出一次又一次的,哄堂大笑。
其中有一個最洪亮的笑聲,三長兩短,呼吸法特別與眾不同的,便是來自內功精湛的蘭茜媽媽。
戲散,燈亮,蘭茜媽媽裹在一個軍綠色的粗織毛衣裡,往出口走。嘴角的線條,仍然是個燦爛到收勢不住的弧型。她一面笑,一面舔著主辦單位在門口發的大型棒棒糖,走過還坐在位置上的妹妹和我。
『嗨!蘭茜!』我妹姬姬熱烈地喊她。
蘭茜媽媽眉花眼笑,也不回打招呼,仍是嘰嘰咕咕地笑。我搔著頭皮,想:『戲裡都死這麼多人啦!有這樣好笑嗎?』
『我哥。來麥迪遜過冬天。』姬姬順口介紹了我。
一張皺紋密佈但紅潤美麗的臉。她盯著我看,有一種接近鹵莽的誠懇。
『你的是什麼口味?』那是她跟我之間的,第一句對話。
『什麼?哦…,還沒拆開,看顏色是覆盆子。』我料想她指的是我手裡的棒棒糖。
『沒事,隨便問問。』她嘻嘻笑,眼光從我手上,蕩到姬姬手上的那一根。
『拿去吧!我這個是奶油香草,妳最愛的。』姬姬遞給她,兩個人摟抱著,跟在人群後頭朝外走。
『我哥是記者,每天要寫很多字,妳剛好跟他學中文。』
『哇!真的嗎?』蘭茜媽媽一下子對我產生前後判若兩人的,豪華的注意力。
『還好,還好,您在學中文?』
『哇!是上帝派你來的嗎?』她用很具震撼效果的力道跟我擁抱,我隱約聽到肋骨遭受壓擠的聲音:『中文啊!天底下最難又最美的東西吶!我在征服它呢!』
那是我和蘭茜正式結緣的開始。而因為我是一個很奢侈的,渡假中的,游手好閒的人,我比其他絕大部份的留學生,有更多的時間和精神,與她三不五時地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