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再有一次,她託了一個北京姑娘給她帶回來好幾卷教老外開口說普通話的教學錄音帶,閉關苦練了幾天,硬拉我去她家陪她過招,算是「學以致用」。
我被她拗著唸課文,她邊聽邊搖頭,老說我的發音有問題,不像錄音帶裡的小姐那樣捲舌捲得好聽。
我花好大力氣跟她解釋:『中國太大啦!一地有一地的口音,學不完的啦!』
她將信將疑,我倒先累了,跑去客廳的火爐邊,把她家那隻正打盹的拉布拉多狗吵起來跟我玩摔角。
她關了錄音機,笑吟吟地看我們一人一狗在地毯上打滾,突然有感而發,冒出一句:『連「酋長」也都長這麼大了。』
『「酋長」乖,來,握握手!你小時候也這麼肥頭大腦嗎?』我自顧自跟大狗講話,蘭茜想起什麼似地,進臥房去搬了好幾本紅絨封面的相本出來。
『他小時候就這個樣了。來看,來看!不過那時候不像現在會流這麼多口水…』
我四腳著地,爬過去靠在沙發旁邊。貼得整齊的舊照片,色彩仍舊鮮豔,「酋長」跟著來也趴在我的身旁,有模又樣地,看自己的照片。
我一頁頁翻著,卻從第二頁開始,發現畫面中的「酋長」旁邊多了一個人,一個門牙掉了兩顆,戴著黑框大眼鏡的,小男孩。
『咦?漫畫小孩?是誰?』我覺得小孩長的真是有趣可愛。
『什麼小孩?那時候都十二三歲囉!我的雷米。他不是太喜歡運動,個頭長得小。』
『雷米?從來沒聽妳說。』我口氣裡有明顯的納悶。
『在芝加哥小學裡教數學。有兩個小孩了。』蘭茜淡淡地說,臉上的神情恬恬靜靜,陌生得嚇我老大一跳。
『芝加哥又不遠,真沒聽妳提起過。』
我還想問個仔細,蘭茜媽媽刻意打斷我說話:『你看,他從小成績就棒,你看那年上台領數學獎,還打著個大領花。哈哈哈…』
蘭茜媽媽掉進一個甜甜的回憶裡。我便也不吵她,傍著「酋長」壯碩的身體,一起往下繼續看照片。
蘭茜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說著:這是烤肉的,這是國慶日放煙花的,這是在後院給白鵝啄著到處逃的……
而我特別留意到,那個叫做雷米的,比尋常少年都發育得遲的男生,在不同的照片中,手上隨時都握著一個,西紅柿。
『他就愛吃這個,都長大了,還是吃得滿嘴滿臉都是。你看,你看,呵呵!』
於是,我當然霎時便明白了。那個閣樓裡的溫室,那些溫室中璀燦但無言的西紅柿。
我不明白的是:雷米呢?
在美國,住在外地的兒女不在耶誕回家過節,是一件非比尋常的大事,但我的妹妹姬姬說:雷米已經十年沒回來了。
『怎麼回事?從芝加哥開車過來,兩個小時就到了。』
『誰也不敢多問。好像是母子之間不和睦吧!』姬姬是書獃子,頭埋在報告裡,不是很有意願跟我長談。
『怎麼會呢?別人也就罷了,蘭茜那樣一個迪士尼故事裡走出來的人,那麼討人喜歡,怎麼會跟誰不睦呢?』
『迪士尼裡頭也有巫婆的。亂比喻!』
『巫婆還會動不動就送烤雞來給我們吃?妳有沒有良心?』
我妹被我惹煩了,索性先把書閤起來,一股作氣打發我:『你真的關心的話,我到目前為止蒐集到的資訊是:蘭茜的丈夫在雷米三歲的時候就「人間蒸發」消失了,蘭茜一個人搞農場種蔬菜,把雷米養大,現在的蘭茜笑口常開,聽說以前是鐵娘子一個,開著卡車送貨,做生意一板一眼,怕雷米長大了給人欺負,從小就特別嚴厲對他。結果兒子教育的又獨立又成材,感情,卻因此疏遠了。』
我聯想起蘭茜媽媽不遺餘力地,在新生入學時帶著初來乍到的留學生們買傢俱、找系館、申請電話線的畫面。隱隱約約,泛上來一股淒楚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