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咲世子向來會花上半個小時讓自己的身體融入餐廳,平靜起伏不定的心情。這已經成為她投入工作前的一種儀式。在這半個小時內,她任憑自己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努力克制面對截稿日常有的急躁心情。情急之下的構思,總是可以感受到其中的僵硬和倉卒,事後往往會感到後悔。
這家咖啡廳的優點不光是有一大片面對大海的窗戶,更吸引咲世子的是這裡的背景音樂。這家咖啡廳通常都會放一些七○年代到八○年代曾經風靡一時的古典搖滾樂和靈魂樂。簡直跟作夢一樣,都是些一九七五年的暢銷曲,當時,咲世子十七歲。
二十八年後的今天,她獨自在深夜的海邊咖啡廳工作。當時的夢想實現了一半,因為她已經成為一個版畫家,在工作方面獲得了小小的成功。剩下的一半,卻失敗了──走過人生的一半,至今仍然小姑獨處。
世事就是如此。Philip Bailey用像天鵝絨般富有張力的假聲唱道。咲世子帶著微笑,喝著已經冷掉的奶茶,拿起宛如她第六根手指的藍色筆桿。
一對二十六、七歲的男女坐在飯店的咖啡廳內。咲世子慢慢看著稿子,開始進入工作狀態。位在飯店深處的咖啡廳沒有窗戶,無法看到戶外的風景。咲世子既無喜悅,也沒有興奮,帶著平靜的心情繼續往下看。水晶大吊燈、外國觀光客、放置明信片的架子。咖啡廳周圍的東西已經在上個星期的插畫中畫得鉅細靡遺。她繼續看了下去,發現男主角敞開的領口內掛了一條九二五純銀項鍊,項鍊下方懸著一個心形鍊墜。上次的內容中隻字未提這個飾品,一定是小說家為了撐場面加上去的。
咲世子嘆息道,寫小說真是一個隨興的行業。不管想到什麼,只要一下筆,便如同行雲流水,可以隨作者的高興亂掰一通。自己卻必須根據這些天馬行空的內容想像具體的印象,再畫出具體的插畫。況且,心形的鍊墜太平凡了,根本無法單獨作為一個畫面。
咲世子隨手畫了幾個心形圖案。時下的銀飾品受到騎士風尚的影響,通常都是哥德風,不是標新立異,就是設計出驚悚的圖案,最常見到的就是骷髏頭和劍。咲世子不喜歡這種虛有其表的品味,努力思考將心形與其他元素結合的方式。
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內,她畫了八張素描,每一張都無法令自己點頭滿意。她抬起疲憊的雙眼,眺望著冬天遼闊的大海,努力使心情平靜下來,不禁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畫冊。那是尚.考克多的畫冊,裡面有一張用線條畫所繪的俊男畫作。不知道為什麼,俊男的雙眼被畫家畫成了魚的形狀。『那種畫,只要看過一眼就令人無法忘懷。』咲世子在嘴裡喃喃自語著。因為人心就像魚一樣濕濕滑滑,令人難以把握。
靈感總是稍縱即逝。咲世子拿起筆,用粗獷的線條畫出一個心形,心形的中央畫了一條小魚。畫面顯得有點單調,於是,她將剛才看到的那個年輕人的手畫在鍊墜下方。那隻手的指尖像花瓣般張開,彷彿試圖抓住什麼難以捕捉的東西。
實際落筆畫畫的工作,只需要差不多九十秒而已。這也是咲世子最為之傾倒的一刻。為了這一刻,她往往要苦思惡想好幾天。然後,整天像是印刷工一樣,把自己搞得滿身油墨。咲世子抬起頭,視線離開了素描簿,滿足地看著剛才畫的草圖。嗯,不錯,明天複印到銅版上,再用刻刀雕刻,就可以在溫暖的黑色背景中,浮現出雕刻著魚圖案的心形鍊墜和男人的手。雖然時間有點趕,但畫出來的效果還不錯。二十年的職業美術家生涯果然不是混假的。
正當她笑著闔上素描簿時,額頭上的汗珠滴落在畫中的手上。隨著第一滴的落下,接二連三的汗水打濕了素描簿,畫紙都鼓了起來。全身的肌膚表面好像火燒般地發燙。不光是額頭上流著汗,大量的汗水如同冰雪融化般順著她的頸子滑了下來,流入乳溝之間,很快地,整個背都濕了。潮紅。一年前開始,這種症狀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咲世子身上。醫生說這是很常見的更年期症狀。然而,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誰都會驚慌失措。
她大口喘氣,用力閉上眼睛。咲世子的潮紅並不光是身體發燙和大量冒汗而已。當她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感覺身體好像向後仰了九十度,明知道不可以,卻仍然忍不住張開眼睛。
她看著桌子對面,眼前出現一個穿燕尾服的男人。這時,她的身上不僅流著熱汗,更夾雜著因為恐懼引起的冷汗。男人的肩膀上頂著一個馬頭,正用像撞球那麼大的清澈雙眼盯著咲世子。他的睫毛呈半圓形翹了起來,硬得好像可以在上面掛一個衣架;眼睛周圍的栗色細毛和長鼻子上像一道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