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那是加州的盛夏。從洛杉磯市立大學畢業的天羽賢治開始找工作，但身為日僑第二代，只能找到在農場或是在水果攤賣柳丁的工作。那天，他聽說聖地牙哥有一家倉庫公司在徵記帳員，他搭了巴士趕去聖地牙哥。當他走下巴士時，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
他看到附近小餐館的招牌，急忙衝了進去。雨越下越大，天空開始打雷。那時候剛好是午餐時間，他打算一邊躲雨，一邊吃午餐，但服務生遲遲沒有來招呼他。比他更晚走進餐廳的白人客人都已經點了餐，他催促服務生，對方只回答說正在忙。賢治走向櫃檯內的老闆，向他抱怨。那個體格壯得像拳擊手的老闆突然用力抓住賢治的肩膀，把他拉到貼在櫃檯旁的紙條前。
在「狗和日本佬不得入內」的文字下，畫著垂下尾巴的狗和吊眼齙牙的日本人四目對望。賢治忍無可忍，一把抓住老闆的胸口。老闆也不甘示弱地抓著賢治的衣領，把他拉到門口，推向下著滂沱大雨的門外。賢治滿身是泥，撲向老闆的背。對方罵著「黃種日本鬼！」用力踹向他的脛骨。賢治倒在泥濘的地上，劇痛讓他無法站立起來，電閃雷鳴在倒地的賢治頭上肆虐。他渾身濕透，好不容易站起來時，聽到「汪！汪！」的狗叫聲。抬頭一看，發現許多白人站在餐廳的屋簷下，看著渾身沾滿泥水和雨水的賢治。這時，再度響起狗落荒而逃時發出的悽慘叫聲。原來是一個滿臉雀斑的小孩站在年輕母親的雨傘下學狗叫。雖然只是一個年幼的孩子，但他的行為卻狠狠撕裂了賢治的心。他無法向前找小孩理論，只能一瘸一拐地準備離去。沒想到那個小孩得寸進尺，繼續殘忍地學著狗叫聲。年輕母親拉著孩子的手制止，卻又忍不住發出笑聲，周圍的大人也都哄堂大笑。
那是絕對不會對同皮膚色的美國人發出的笑聲。賢治不禁捫心自問，教育對第二代日裔到底有什麼意義，只是自取其辱，增加自己痛苦而已。
雷聲漸漸遠去，雨也停了，天空頓時放晴，吹起徐徐涼風，但陽光比剛才更強烈地照在吸了雨水的沙漠上。
點名的哨子再度響起，一百七十個人在戶外集合，士兵宣佈：
「湯匙在廚房的砂糖罐裡找到了。以後在飯前、飯後都要清點刀、叉和湯匙的數量！」
美國士兵若無其事地出示著沾了砂糖的湯匙。
天羽賢治的眼中噙著淚水。移民到美國之後，一直勤勤懇懇工作的這些人，只因為有人不小心把湯匙放進了砂糖罐，就被迫赤身裸體地排排站在烈日下。這絕對不是那些美國士兵所說的，因為他們是敵對外國人的關係，而是如假包換的種族歧視。
「天羽──」
背後傳來叫聲。回頭一看，是剛才在烈日下最後一個倒地的清水一平。
「喔，原來是清水先生，有沒有好一點？」
「多虧了意想不到的打雷，總算讓我撿回一條命，和當年在帝國谷、佛雷斯諾的農田，在鞭子下工作的日子相比，現在的身體實在太不中用了。」
目前在洛杉磯的日本街「小東京」做雜貨生意的清水聲音洪亮地一笑置之，難以想像他已有七十三歲的高齡。
「話說回來，剛才你真勇敢。如果我們被脫光衣服，還對美國兵唯唯諾諾，他們以後可能會更加得寸進尺。你的行為保住了我們日本人的尊嚴，我要好好向你道謝。」
「千萬別這麼說。我還在想，既然要抗議，應該更早採取行動。」
「不，你在槍口下的表現真勇敢。你今天的行動是記者精神的具體表現。讓人想到你之前在《加州新報》的評論欄內的那篇〈日本人啊，要為自己感到自豪！〉，用在祖國的日本人也寫不出來的有力文章不斷激勵加州的同胞。」
他用淡然的口吻說完後，穿著背上印有「PW」的寬大工作服轉身離開了。
從他的背影中，可以感受到出生於明治時代的第一代移民特有的堅韌和骨氣，賢治此刻深刻感受到，正因為這些第一代移民艱苦奮鬥，才有他們第二代日裔的誕生。
賢治正打算走回營房，突然回頭仰望正門的旗杆。被雨水洗滌的星條旗在蔚藍的天空下飄揚。賢治從誕生在美國那一天開始，這面國旗就是自由、平等和正義的象徵，他上小學後，每天早上都會面對這面國旗，把右手放在左胸，發誓效忠這個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