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賢治走向小東京。從報社走到父親天羽乙七開的洗衣店只要二十分鐘左右。
小東京是美國西岸最大的日本人街,除了日本餐廳以外,還有日本的雜貨店、服裝店,甚至還有賣被褥的店家,那些住在佛雷斯諾和帝國谷等偏遠農業地區的日本人,每到過年和中元節就會來小東京採購,這是他們的年度盛事。往年的這個時候,櫥窗內的日本商品琳瑯滿目,街上擠滿了來採買年貨的日本人,但隨著日美開戰,這裡就像熄了火一般冷冷清清,街上也看不到什麼人。甚至有些沉不住氣的店家張貼了「結業大拍賣」的佈告,隨時準備抽身。
父親經營的「天羽洗衣店」照常營業。身穿圓領汗衫的父親正在店內面向大馬路的燙衣檯前忙著熨燙衣服,母親在父親身旁俐落地摺起已經熨燙好的乾淨衣服。開戰翌日,日本人的銀行帳戶遭到凍結,店裡原本雇用的五個墨西哥工人,擔心到時候無法支付他們的薪水,於是,要求結清之前的薪水後就辭職了。
賢治推門而入,父親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爸爸,你一個人忙得很辛苦吧。我來這裡的途中,看到丸井二手衣店和金正雜貨店都貼出了歇業的佈告。」
聽到賢治的話,正用九磅重的大熨斗燙衣服,忙得滿頭大汗的父親說:
「這些傢伙吃不了苦,戰爭才剛開始呢!」
他一口鹿兒島話,語中充滿對日本獲勝的信心。父親以前只比賢治矮五、六公分,如今已經駝了背。母親白皙漂亮臉龐上的皺紋也越來越深,她小心翼翼地摺好絲質洋裝的褶子,不安地說:
「話雖這麼說,但是看到根本沒有做任何壞事的人一個一個被抓走,真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賢治默默地從口袋中拿出剛印好的報紙,放在停下手的父親面前。
「海軍阿姨的大野太太──」
賢治把那篇報導指給父親看,父親屏住呼吸看完了報導。
「你不會有事吧?」
他擔心著兒子的安全。
「老公,你不要亂說話。賢治和我們不一樣,他可是第二代日裔。」
母親正反駁父親的話時,電話鈴響了,乙七接起電話。
「你好,喔,是史密斯先生,已經洗好了,明天早上就會送到府上。是,兩套西裝兩元,半打襯衫共九十分,還有六雙襪子三十分,一打手帕三十六分……總計三元五十六分。」
是白人客人來電話催他們趕快把洗好的衣服送過去。
「說什麼戰爭開打了,不知道日本人的店會開到什麼時候,整天來催,其實早就已經洗好了。」
「史密斯先生家不是在波依露大道嗎?我等一下順便帶過去。」
賢治說著,仰頭看著掛在衣架上的西裝。
「咦?原來是賢,你回來啦。」
身後響起妻子惠美子的聲音。
「妳也來啦。」
賢治夫妻住在小東京附近的波依露大道。
「我剛好來小東京買點東西,順便來拿之前洗的衣服。」
惠美子雖然懷孕了,但仍然穿了一件漂亮的洋裝。
「那你們就難得在這裡吃完飯再回去吧。」
父親說道,母親阿照也說:
「我剛才已經做好晚餐了,只要熱一下就可以開飯。」
「那就難得在這裡吃完飯再走吧,回去的時候,我順便幫忙把衣服送去給客人。惠美子,妳也幫忙開飯吧……」
賢治說道。
「賢,我們還是回家吃吧。」
惠美子不留情面地拒絕。她在美國出生,也在美國長大,凡事都以小夫妻為中心思考。個性虛榮的惠美子認為她是嫁給在《加州新報》當記者的賢治,沒必要幫忙公公洗衣店的生意。
「不,媽已經煮好了。」
賢治語氣嚴厲地說道。
廚房的餐桌上放著味噌湯、炸雞、照燒雞肉,沙拉和燙青菜等結合了日本和美國特色的菜餚。
一家人難得在一起吃飯,么弟勇和妹妹春子也坐在桌旁。
「忠哥能回美國嗎?」
目前正在讀高一的春子很擔心仍在日本的二哥。他目前寄宿在鹿兒島的姑媽家,還有一年就大學畢業了。么弟小勇指責說:
「都怪日本佬要攻打珍珠港。」
「怎麼可以說日本佬?以後不許再這麼說!」
父親乙七臉上冒著青筋。賢治也沉下臉。
「為什麼不行?廣播和學校的同學都這麼說,日本人才是違反遊戲規則的卑鄙小人。」
小勇目前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參加了足球隊,所以很重視遊戲規則。弟妹還無法充分瞭解父母和哥哥因為「日本佬」這個輕蔑的稱呼承受了多少屈辱。賢治讀小學時,每次有同學邀他一起去游泳,他都會先回家打電話到游泳池,確認日本人是否可以入內,才敢出門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