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是烏鴉帶來了巴別的早晨。
我一開門,就響起了等待這一刻似的一聲「啞」,接著又是一迭聲的「啞啞、啞」。在牠們自天而降的叫聲中,我走上頂樓,鑽過晒衣竿上鬆弛成弧形的晒衣繩,走向了牆邊的梯子。鐵管上的塗漆像枯乾的樹皮掀起來,裡面爬滿了鐵鏽。我把涼鞋踩在鐵管上,使勁地抬起身子。
爬上梯子,就到了這棟大樓的最上部。我跨過一束粗大的管子,用鑰匙打開變電箱的門。所謂的變電箱,也不過是兩個大書架並排的大小。門裡面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儀表、操縱桿、線路等東西。悶在門裡面的熱氣,伴隨著低沉的機械聲拂過我的臉。我最討厭這種微溫的餘熱。也討厭隨後飄來的帶點苦澀的機械臭味。我憋著氣,從短褲口袋裡拿出便條紙和原子筆,從寫著「高壓危險」的牌子下面,查看兩個儀表的數字。貼在儀表上的紙條分別寫著:
「巴別招牌」
「巴別共用部份」
我把數字抄在便條紙上,在快速起身的同時,順便用涼鞋把門踢回去,吐出憋住的氣,鎖上鑰匙。
這樣頂樓的工作就完成了。
聽見電車靠近的嘎咚嘎咚震動聲,我回過頭,看到電車正要進入長長橫亙在頂樓斜下方的車站月台。早上五點四十分的月台,乘客還不多。我對著剛開始翻魚肚白的天空,打了個大呵欠。烏鴉啞地鳴叫起來,彷彿想把叫聲塞進我的嘴巴裡。緊接著,粗俗的啞啞輪唱聲此起彼落,與剛才的叫聲相呼應。我非常清楚,牠們是在對話。彼此啞啞傳遞消息,告知有沒有餐館扔出來的塞滿殘羹剩飯的垃圾袋破了。這個連絡網告知的地方如果正好是這棟巴別大樓就慘了,因為這樣我就必須在前往車站的通勤族的冷漠目光下打掃垃圾場。
發車的音樂旋律像開始洩氣的氣球,從月台有氣無力地傳來。我看著電車慢吞吞地離站,試著思考被我中途扔下的稿子的後續,但思緒被濃濃的睡意打斷,腦袋瓜子已經不管用了。
我原本打算接著走完每個樓層,抄完錶的度數再睡覺,但爬下梯子時就想:「算了,不去了。」把洗完後在曬衣竿上掛了兩天的衣服收起來,離開了頂樓。走下樓梯的第一個門,就是我的房間。我打開重甸甸的鐵門,脫掉涼鞋,鑽進了被窩裡。
巴別的五樓,是我的住處。
我是出租大樓「巴別九朔」的管理員。
*
度過二十七年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人生,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睡過頭不好。
現在,我沒上班。說白了,就是所謂的「無業遊民」。雖有管理員的身分,但沒有足以稱為職業的事可做。最好的證明就是不論睡到幾點,都不會被苛責、也不會挨罵。所以即使醒了,我也會想繼續窩在被子裡,直到睡意全消。
然而,睡意並不會消。睡意這種東西,不下床就不會消。要下床、動動身體,才會在不知不覺中忘記。只要待在被窩裡,就不可能趕走睡意。
我竟然花了二十七年的時間,才悟出這麼簡單的道理。若能早點醒悟,我一定會把以前浪費在被窩裡的龐大時間,投注在更有意義的活動上。「啊,想到這樣我就後悔不已。」從剛才我就窩在被窩裡這麼想,明知趕快起來洗把臉,頭腦就會馬上清醒,身體卻動不了。床邊的時鐘指著下午三點,算起來我已經整整睡了九個小時以上。
又掙扎了二十分鐘,才鑽出棉被,把臉洗了。
坐在餐桌旁,呆呆望著面對馬路的窗外好一會,才烤了麵包、喝了紅茶。我是那種掛在洗臉台旁的毛巾連續用兩個禮拜也不在乎、食物過保存期限一個禮拜也照樣往嘴裡塞的人,唯獨紅茶例外。即使沒錢,我也想喝像樣的紅茶。茶包的味道太淡,我不喜歡。為了品嚐香郁的味道,我會買上好的茶葉。今天是喝阿薩姆茶。即使不清楚阿薩姆與大吉嶺的差異,我對紅茶還是有我的堅持。我不喝咖啡,是紅茶派,而且一定要加牛奶和砂糖。
用完餐,我喝著第二杯紅茶,想著老鼠的事。
最近,大樓有老鼠出沒。
上禮拜,我來巴別後第一次在大樓旁邊的垃圾場看到老鼠。垃圾場設在與隔壁大樓之間,寬約五十公分。我一打開門,就看到老鼠在那裡,而且有兩隻。眼睛骨溜溜地轉,身體非常小。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愛。牠們看到我也不跑,因為靠近入口處的地方,堆滿了各家承租店丟出來的垃圾,牠們可能是知道我不會跨過那些垃圾去抓牠們,所以動也不動地仰視著我。
兩天前,我打掃樓梯時,在地下一樓的承租店「SNACK HUNTER」前面,千加子媽媽桑也從門探出頭來對我說︰
「喂,管理員,昨天有老鼠呢。」
快七十歲的媽媽桑,沒有化妝的尊嚴超駭人,嚇得我退後一步聽她說話。她說有隻跑很快的老鼠,闖入她店裡,引起了大騷動。
「客人把老鼠逼到角落,用鞋子扔牠,扔到牠不動了,就把牠放進垃圾袋裡丟出去了。」
媽媽桑說完,鑽進店裡一會,又拿著一個小盒子出來。
「還剩下很多,你拿去用吧。」
盒子上面有老鼠的剪影,是老鼠藥。我告訴她,我不久前也在垃圾場看到了老鼠。「真討厭,會不會變多了呢?」這麼說的媽媽桑眉頭深蹙,又問了奇怪的話︰「對了,你有沒有看到米奇?」
「米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