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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姊姊喜歡的商店,剛好全在總站周邊的幾棟大樓裡。因此,每次我們一起出外購物,目的地大致都固定。姊姊會在上午起床,決定吃完母親做的午餐後再出門。
出門前,父親給了我們一張萬圓鈔。這是給我們的零用錢。基本上,父親很寵我們,從來沒扯開嗓門罵過我們。
「今天我一定要買口紅。」
從家裡走到附近車站的路上,姊姊一面翻動她那開襟羊毛衫的長下擺,一面唱著歌。
這是個晴空萬里的舒暢午後。氣溫也比連日的平均溫度高。姊姊身上的開襟羊毛衫、附蕾絲的上衣、膝上二十公分的迷你裙,全都是我們出零用錢一起買的春裝。我們的衣服和鞋子幾乎都是採共享。其實我今天也想穿她身上這件白色蕾絲罩衫,不過,當她穿上我想穿的衣服時,我便會把這個權利讓給她,這是已深植心底的奴性。
「那麼,我們就從那邊開始逛吧。」
「嗯。」
我抱持著各種複雜的心情,走在蹦蹦跳跳的姊姊身後。
我們轉乘電車,來到站前。一同邁步走向化妝品店聚集的大樓底下。姊姊逛了很多家店,拿起口紅細看後又放了回去,用了試用品後,詢問我的意見,偶爾會有親切的店員靠近,姊姊笑咪咪地與店員展開交談。
不管什麼產品,用在姊姊身上通常都比我好看。曾有一段時間我為此苦惱,但現在我心裡早已妥協。我一面找尋適合我、我喜歡的商品,一面跟在姊姊身後,走在閃亮亮的賣場上。
比起春天大量推出的粉色系,其實我更喜歡秋天的顏色。不過,現在我挑選商品的依據,除了我自己的喜好外,還有阿佳。阿佳會喜歡什麼顏色呢?我的目光不自主的停向更為明亮的腮紅和口紅。那個附玻璃裝飾的透明盒好可愛,價錢應該是設定在一般高中生也勉強買得起的價位才對。我跟姊姊商量看看吧。
我不經意地抬起視線,正好發現姊姊的手藏在她的肩掛式包包裡。我看到她手中握著某個像小盒子的東西。當她的手再次從包包裡移出時,手中是空的。她仍是平時那掛著微笑的表情,視線迅速掃向四周。這下我就明白了。她老毛病又犯了。
原本看了許多漂亮的商品,為之歡騰的心情,頓時冷卻。我微感暈眩,快步朝姊姊走近。朝她掛著亮澤秀髮的耳朵悄聲低語。這需要很大的需氣。
「姊,妳剛才偷東西對吧?」
姊姊不顯一絲慌張,臉上依舊保持微笑,斜眼望著我。
「穿幫了嗎?妳就睜隻眼閉隻眼吧。」
「不行。」
「有什關係嘛。」
「不,不可以。」
我和姊姊剛才一樣,視線迅速掃過四周,查看情況。姊姊行竊的瞬間,似乎只有我目睹。其他客人全專注在商品上,此刻這個位置放眼所及,沒半個店員。
「現在是怎樣。有什麼關係嘛,太麻煩了。」
姊姊仍維持笑臉,但聲調已比平時降低許多,並朝我投射出不耐煩的目光。我最怕姊姊這種眼神了。儘管我明白自己絕對沒錯,但她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什麼愚眛至極的話。我悄悄抓住姊姊的手肘,盡可能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花錢買下不就好了嗎?爸有給我們零用錢啊。」
「咦──」
姊姊收起臉上的笑容,似乎覺得很掃興。我也很怕這種模式。要是繼續營造出這種不耐煩的氣氛,我或許就會妥協退讓。其實應該說,乖乖退讓會比較輕鬆。為什麼我得極力勸阻她行竊,搞得這麼不愉快?不管姊姊的罪過是否又多了一項,化妝品店的營業額是否會有損失,都和我無關。我保持沉默,裝沒看見,和心情好的姊姊繼續購物,這樣遠遠輕鬆多了。
事實上,我對姊姊的罪行裝沒看見,得過且過,已不是第一次了。每發生一次,我就多嫌棄自己一分。
「我們出錢買吧。」
與其說我鼓起勇氣這樣說,不如說我已經受夠了,不想再受這種良心譴責,於是我無比堅持。坦白說,這幾年來,不管我會不會嫌棄我自己,我都已經不在乎,這種想法變得很強烈,但現在不同了。現在的我一直到剛才為止,腦中想的都是阿佳會喜歡什麼顏色,還保有很聖潔的心思,我不希望這分純潔遭到汙染。我死也不要。
「啊~算了。那我不要了。」
姊姊以毫無起伏的聲音如此說道,手伸進包包裡,一把拿出那項商品,隨手一扔。掉落地上的那樣東西,是黑盒子看起來很成熟的唇油。最近才看過女模在網路上介紹過。
姊姊以挑釁的眼神瞪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妳去把滾向地面的盒子撿起來。我雖然一肚子火,但基於自愛,還是馬上過去撿了起來。為了找尋它原本所在的層架,還花了一點時間。物歸原位後轉頭一看,姊姊正走出店外,背對著我一路往前走。
我急忙追上前。
我心想,為什麼我要追她?
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行竊,被我糾正還惱羞成怒。像她這種女人,為什麼我還要追著她跑?因為我終究還是很怕她嗎?
要是姊姊就這樣一路走遠,再也不回來就好了。如果知道會這樣,我一定不會追著她跑。我應該會以笑臉目送她離去。再見了,姊姊。掰掰。
但姊姊會回來的,回到我們的家。我也非回家不可。因為我沒其他地方可回。因此,要是一直放著生我氣的姊姊不管,就此跟丟了她,在她回到家和我打照面之前,我會一直提心吊膽。
我快步走出店外。長袖襯衫底下已微微冒汗。
要將姊姊趕到再也不會回來的遠方。我一邊思考著未來,一邊做了個深呼吸。
姊姊很快便心情轉好。
話雖如此,心情轉好的姊姊,往往是腦中又有了什麼殘忍的點子,所以在和她對應時,我絲毫不敢大意。她四處看洋裝,在賣塔的點心店吃下午茶,在遊樂場拍大頭貼。我們逛的店家、咖啡廳、要印出的照片,全都是聽從姊姊決定。如果這樣做就能保有和平,那麼,這些枝微末節的選擇權就全讓給姊姊吧。就算我大頭貼拍出的是眼睛半閉的失敗照,我也無所謂。妳愛怎麼選就怎麼選吧。
走出遊樂場時,姊姊的手機響起。望向顯示畫面後,她旋即以甜美的聲音應了一聲「喂」。入口旁的夾娃娃機裡頭有個表情空洞的玩偶,姊姊講電話時,我一直與它四目對望。
「抱歉了,麻友。阿翔就在附近,我去找他。」
結束通話的姊姊,開心的雙手合十朝我說道。
乍聽阿翔這名字,我一時間沒搞懂這個人是誰。首先浮現我腦中的,是小學時和我們同屆的那位阿翔。在我今天早上做的夢裡頭,姊姊嘲笑的那位阿翔。但不可能是他。他已搬到遠方的縣市了。而且姊姊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也不可能那麼高興,還用甜美的聲音應了聲「喂」。我猛然想起,姊姊那個年紀比她大的男友,好像就是這名字。記得好像叫翔太或翔吾。
「咦,真拿妳沒辦法。」
「抱歉啦。掰掰。」
我姑且裝出很失望的表情,而姊姊則完全沒佯裝歉疚的模樣,揮了揮手就此離去。她漂亮的長髮和開襟羊毛衫的下擺,隨著她的步調左右擺動。我現在才覺得,我也好想穿那件開襟羊毛衫啊。
如此忍氣吞聲,真是辛苦了──我暗自這樣告訴自己。怎麼辦。自己一個人去哪兒好呢?去哪兒都行。
我回到一開始去的那家店,買了一個亮色系的口紅。接著繞往書店,繞往星巴克,買了一杯我一直很想喝的限定版星冰樂。我邊走邊喝那酸甜可口的星冰樂,決定搭人少的電車返家。我心情一直很好。自己一個人感覺真暢快。
但從車站走回家的這段路上,我想起了阿翔。不是姊姊現任男友的那位帥哥阿翔,而是小學和我們同屆的那位個性懦弱的阿翔。為什麼會想起他呢?因為那個十字路口就在眼前。回家的路上每次都會行經的十字路口。往前直走就可到家。如果往右轉,就是我們畢業的那所小學。往左轉,則可來到一座小公園。我討厭那座公園。那座公園發生過一個小故事。
我們一直都在這個小鎮長大。所以鎮上到處都有讓人想起各種小故事的場所,要擺脫這一切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事情大概是發生在我小三、小四那時候吧。當時我大概是自己一個人在那座公園裡玩。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在那裡玩什麼,天氣如何,什麼時間,這些細節我已記不清。不過,當時我和姊姊都穿藏青色的短袖罩衫,所以我猜是夏天。我從蕾絲衣袖中露出的手臂,突然被人從後方一把握住。
轉頭一看,我身後站著一位不認識的阿姨。
她的長相和髮型,我也記不得了。只記得她流了好多汗。因溼透而發光的臉龐,一雙眼睛筆直地瞪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