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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伊都子開始覺得過去媽媽教給她的一切,都是引領她前往不幸的道路,例如不下廚這件事,沒有比做菜給男人吃的女人更悲慘的人了,芙巳子曾篤定地說;例如將房間交給其他人打理這件事,妳要成為一個不必為了打掃房間而團團轉的大人,芙巳子曾多次耳提面命;例如完全不化妝這件事,化妝只是在討好他人,就像掛著「我很廉價」的招牌到處走一樣,這麼說的芙巳子,從伊都子還小的時候就不曾化過妝;例如不要期望男人這件事,對男人抱有期望是無能的人在做的事,芙巳子曾噙著笑這麼說;以及不可以平凡無奇這件事,平凡只不過是人生失敗組的藉口,芙巳子曾語氣強烈地說,她說成就平凡的人,是為了隱藏自己的慣性逃避以及依賴心,因此只做出平均值的成果,然後就感到放心了。
這一切,這一切伊都子都曾深信不疑,對年幼的伊都子來說,母親總是如此帥氣,是個理想的女性,她認為這樣的媽媽說的話一切都是真理,直到年過三十之後。
媽媽說的那些會不會不是真理,會不會其實是有點扭曲的看法?伊都子開始這麼懷疑的契機,是在她發現自己做什麼都不順遂的時候。自己做什麼都不順遂,會不會是因為她忠實地遵守了媽媽說的那些話的關係?一旦開始這麼想,就像黑白棋中白棋瞬間被染黑一樣,開始覺得媽媽說的一切都是錯的,而且這個疑問甚至將過去都一一拖出來審視。她之所以不能當個平凡的高中生再接著成為平凡的大學生,都是因為媽媽太狂熱的錯。比一般人晚了三年上大學的伊都子,畢業時拚了命地尋找不平凡的職業類型,當個上班族這種事用媽媽的話來說就是平凡無奇,但是伊都子又找不到非凡且卓越的什麼來做。樂團也不過是瞬間的燦爛,伊都子也沒有作詞或音樂方面的才華,為了逃脫平凡這個詞,在透過過去人脈勉強維持工作的麻友美介紹之下,也擔任過雜誌模特兒,但實在與個性不合,因此沒能繼續做下去,無計可施之下回家當母親的助手,可是只要擔任助手的一天就不可能獲得媽媽的肯定,經常進出母親家中的編輯介紹了專欄的工作,就在伊都子開始覺得這份工作有些收穫時,卻因為媽媽完全不當一回事,而忽然找不到其中的意義,最後便停筆了。
伊都子回想到,過去受挫的地方全部都有媽媽錯誤的教誨,那個時候和那個時候還有那個時候,如果推翻媽媽所有的話再做取捨,自己應該就可以更簡單且更早獲得幸福才是。
門鈴響起,伊都子回過神來,從廁所飛奔而出,打開共用大廳的自動鎖,在恭市來到八樓前的空檔,先照鏡子確認自己的臉,再在大湯鍋中加水點燃瓦斯爐。門外的鈴聲響起,伊都子快步奔向玄關。
「唷。」
門一打開,外面站著笑容滿面的恭市,伊都子不禁張開雙臂,光著腳走下玄關,抱著恭市一動也不動,盡情地深吸T恤的肩膀那一帶飄來、似乎混合了洗衣精與汗水的味道。「哈哈」,恭市嘆氣似地笑了。越是做一些違背媽媽真理的事,自己就越幸福,伊都子確切地感受到。
伊都子喝著咖啡,一邊看著坐在對面品嘗白酒,吃著香辣蕃茄義大利麵的恭市。雖然光是靜靜地看著就很滿足了,但恭市可能會覺得不舒服,伊都子忽然這麼想,連忙找了個話題。
「攝影集的事有進度嗎?」
「那次之後還沒有聯絡,不過,總之下週應該會有消息吧。」
「如果需要我一起去開會就跟我說喔。」
「當然啦,一定會找妳一起去。」
伊都子的視線落到捲了義大利麵的叉子上問道:「好吃嗎?」
「嗯。」
簡短回答後,恭市將叉子送進嘴裡。就算稱讚的是即食料理,伊都子也高興得快要飛上天。伊都子想,是否該去學做菜呢?這真是的個好主意,往後為恭市下廚的機會應該會增加吧?不久的將來,這應該會成為每天的日常吧?這樣的話,先學起來不但沒有損失,或許還是必要的,問題在於錢,因為實在無法和媽媽說想要學做菜,所以必須自己想辦法,可是現在的伊都子幾乎沒有收入,「不過只要攝影集出版以後就沒問題了!」伊都子這麼想,感覺嘴角彎起了弧度。攝影集出版以後,應該會有一筆不小的金額入帳,這麼一來,不論是做菜還是瑜珈或是喜歡的事,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學,也可以拒絕媽媽每個月匯來的錢了,在那之後就要認真思考與恭市的關係了,搞不好恭市是打算等攝影集出版時自己主動提出。
「妳好像很開心,」恭市說,「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因為你來了。」
伊都子毫不掩飾嘴邊笑意地說。
「嗚哇,妳竟然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這種話!」
或許是害羞了,恭市頭轉向旁邊,不停地將醃黃瓜放入口中。
髒盤子丟在水槽中,伊都子和恭市在廚房做愛。難得剛換了床單,伊都子一邊這麼想,一邊任憑恭市擺布,很快地這種事就被拋到腦後,只是在恭市身下喘息著。恭市喜歡在各種地方交合,浴室、更衣室、玄關、客廳,對沒有在床上以外的地方和男人做過的伊都子來說,一開始覺得自己背後抵著洗衣機,或是靠著鞋櫃支撐上半身的姿勢太難為情又滑稽,實在引起不了興致,但最近反而是要這樣才能更投入。
恭市射精之後暫時倒在伊都子的身上不動,然後突然站起身走向浴室。伊都子仍躺在廚房地上,看著逐漸離去的恭市肌肉穠纖合度的背部,背後汗水溼黏雖然很不舒服,不過伊都子依然只是躺著。
電話響了,伊都子緩慢地起身,踩過脫下的衣服去拿電話子機,從貼在耳邊的子機傳來的是媽媽芙巳子的聲音。
「是我。」
伊都子忽地臉紅,感覺好像她正從某處看著剛做完愛一絲不掛的自己一樣。肩上夾著子機,伊都子快速穿上內褲。
「我問妳喔,伊都子,我的密碼是多少?」
母親沙啞低沉,過度簡潔明快的聲音從子機傳來,走廊盡頭的浴室裡,淋浴的水聲還在繼續,伊都子仔細地側耳傾聽著兩者。
「妳指什麼?我現在有客人。」
「就是美國運通的密碼啊。」
芙巳子打斷伊都子說道。
「這我哪知道啊,我現在剛好有客人,可以晚一點再說嗎?」
「妳怎麼可能不知道,那不是我們一起想的嗎?是青山的家的電話號碼嗎?還是妳的生日?還是格拉斯哥的地址?」
「抱歉,我現在…」
「是男人吧,」芙巳子一針見血地說,「客人是男的對吧。」
「這和妳沒關係吧!」
芙巳子用聽起來像是「哼哼哼」的聲音笑了,伊都子彷彿聞到了母親混合著菸味、咖啡味以及香水的味道,不禁皺起了眉。
「什麼樣的男人?比妳小?比妳大?有老婆小孩?欸,讓我跟他見個面嘛。」
伊都子沉默不語,從走廊盡頭傳來浴室門打開的聲音。
「我要掛電話了。」
慌張說完後伊都子按下結束通話鍵,將子機丟到沙發上,急忙穿上衣服,汗水早就已經乾了。
來到洗臉台,恭市正在吹頭髮,他透過鏡子朝伊都子微笑說道。
「我要回去了。」
伊都子裝作吹風機的噪音太吵所以沒聽見。
「你要喝啤酒嗎?」
她大聲問道。
「喔,我,要回去了。」
恭市也大聲回答。
恭市從來不曾在這裡待到超過十二點,他似乎會認枕頭。因為不可能每次都搭計程車,所以要在趕得上最後一班電車前回家,不知何時恭市這麼說過。也因此,明明很清楚他會離開,伊都子依然每次都很失望,這份失望和小時候感受到的很相像,是想要躺在地上揮舞四肢大哭的那種失望。
吹完頭髮的恭市如他預告地離開了伊都子家,伊都子和他一起走出玄關,在電梯裡纏綿地熱吻後,從公共大廳目送他離去,壓抑著想要放聲大哭的心情,一個人搭進了電梯。就在看著樓層顯示面板的數字「二、三……」地跳動時,耳邊忽然出現芙巳子低沉的嗓音:「有老婆小孩?」怎麼可能,伊都子像是看到了髒東西一樣甩甩頭。
下個月即將三十歲的恭市怎麼可能有老婆,更別說有小孩了。媽媽就是這樣的女人,伊都子想,在別人覺得幸福的時候,她不出來潑人冷水好像就會渾身不對勁一樣,那個女人的個性就是只要稍微感受到我快樂的情緒,便一定要說些會讓我不安的話才開心。
打開沒有上鎖的玄關門,輕輕走進還留有恭市氣息的家,一個一個洗起了丟在水槽裡的盤子。從白天開始喝的酒,以及在廚房做愛的餘韻,讓身體感到一陣顫慄。
恭市是自由編輯。在東歐旅行之後,伊都子將以往拍攝的照片拿到了過去寫作專欄時的幾家出版社推銷,然而每一家都以攝影集不賺錢為由拒絕了,而恭市從後面追出來,叫住了剛離開出版社的伊都子,邀她去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