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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無法搭乘時光機
博物館內封閉的空氣比外面世界的空氣更加沉重。草兒第一次來這裡時就發現了這件事。他就像做最後一節廣播體操那樣,用力吸氣後吐了出來。戶外的空氣混雜了各式各樣的氣味。泥土的味道、做營養午餐的廚房飄出來的味道、別人吐出來的氣、山上工廠排出來的煙。和之前住的地方相比,目前所住的地方泥土味很淡,但廢氣和灰塵的比例大大增加了。
博物館的空氣和兩者都不一樣,無法用一句話形容那是「什麼味道」。雖然並不是因為相似,但他想起了墨汁的味道。無論是墨汁還是博物館的空氣,聞了之後都會有一種寧靜的感覺。
也許是骨頭的味道。草兒緩緩離開已經看過好幾次的長毛象復刻模型前想道。骨頭的味道,或是舊紙張的味道。
他在腦海中翻找著十二年的人生中獲得的知識和記憶,終於得出了「應該就是骨頭的味道」這個結論,他覺得也很像小時候跟著爸爸去的寺院納骨堂的味道。
得出結論,心情舒暢後,他走向骨架標本的區域。第一次來這裡時,他總覺得這裡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有著長耳朵和一身蓬鬆皮毛的可愛兔子和松鼠只剩下骨骼後,看起來就像是邪惡猙獰的動物,好像隨時會衝破玻璃撲過來,甚至可以聽到牠們急促的呼吸聲。
看著旁邊的烏龜標本,草兒發現烏龜的脖子比他模糊地認為「那應該是脖子的部分」長很多,有點像恐龍的脖子骨骼連結了像半圓形屋頂的骨骼。在看烏龜標本之前,他一直以為烏龜殼下面沒有骨頭。因為已經有這麼堅硬的龜殼,根本不需要骨頭。不,也許根本沒有想過有沒有骨頭這種事,但是原來龜殼下面有骨頭,即使看不到,也確實存在。
自己的身體雖然沒有龜殼,但也一樣看不到骨頭,只是人類可以隔著皮膚確認骨骼的確存在。
他用另一隻手的大拇指用力按著手背,感受到隱約的疼痛,和滑動的皮膚,還有溫熱的體溫。在這個充滿死亡的展示室內,活著的自己是異類,但是,那些死去的動物並沒有排斥成為異類的草兒,但也並沒有接受他,只是各自存在而已。
呼嘩。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呼嘩。那個聲音再度響起。草兒戰戰兢兢地轉過頭,發現一個男人站在那裡。叫他叔叔,他似乎太年輕了,但他看起來有點疲憊,似乎不適合叫他哥哥。草兒搞不太懂大人的年紀,眼前這個男人明顯比爸爸年輕,但又看起來比今年二十八歲的班導師年長一些,可能年紀介於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這樣的話,還是算叔叔。他穿了一套藏青色的西裝,手上拎著黑色皮包,草兒用目測發現,皮包的厚度和書法用具包差不多。
男人抬頭看著掛在天花板的鼯鼠骨架,再度發出了「呼嘩」的聲音。也許他想說「嗚哇」。總之,已經可以稱為叔叔的人發出這種聲音很幼稚。
「這個雖然看起來很噁心,但還是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男人將視線從鼯鼠移向草兒後笑了起來。草兒沒有回答,快步從他身旁走了過去。因為媽媽曾經叮嚀他,突然對小孩子說話的大人不是變態就是怪胎。
反正幾分鐘後,博物館的營業時間就結束了。因為十二歲以下的兒童可以免費入場,他幾乎每天都來這裡,所以知道得一清二楚。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草兒這麼想著,大步走向出口。
博物館位在公園的東側,這是全市第二大的公園。目前這個時間,有很多人來來往往,有人牽狗散步,也有人穿著摩擦時會發出沙沙聲音的衣服在跑步,還有些人應該在做某些事,只是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公園內幾乎看不到小孩子的身影。園區地圖上寫著「兒童廣場」在公園的南側,所以小孩子應該都聚集在那裡。
草兒搬來這裡已經三個月,但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廣場。
同班同學可能會去那裡的想像,讓他裹足不前。他們應該不會命令草兒離開,或是拿石頭丟他,應該只會遠遠看著他。如果草兒走向他們正在玩的遊樂器材,他們就會悄悄離開,然後開始聊草兒聽不懂的話題。想像自己假裝沒有發現他們刻意避開自己,卻豎起耳朵,拚命想知道他們在聊什麼的樣子,就感到很悲哀,很想用力抓頭。他不想在教室以外的地方,還要體會這種悲哀的感覺。
之前住的房子是透天厝,屋後是山。新的住家是大廈,草兒覺得房子還很新,但聽說已經有十五年的屋齡,所以自己還沒有出生,那棟房子就已經在那裡了。
十五年前,草兒的外祖父母買了這棟大廈內的房子。
「因為外公以前工作的那家公司在日本各地都有分公司,媽媽讀小學時,就轉學了三次。外公和外婆因為這個原因住過很多地方,很喜歡這個城市,所以決定在退休後定居在這裡。這裡離海邊很近,是不是很美?」
媽媽曾經這麼告訴草兒。想必媽媽今天也會深夜才回家,媽媽回家之前,草兒必須和外婆單獨相處。外公好幾年前就死了,草兒和外公見面的次數一隻手就可以數完了。
外公和外婆「很喜歡」的這個城市和草兒以前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樣。這裡有很大的海港,有博物館,也有大公園,知名建築物都很舊,但是沒有人把建築物的老舊視為缺點,而是被視為優點,幾乎都會用「歷史悠久」、「大有來頭」之類的字眼來形容這些房子。
這裡有專門賣書、只賣鮮花或是只賣麵包的小店,以及店門口理所當然地放著寫了英文的招牌,這些都讓草兒感到畏縮。
草兒以前住的地方,書、鮮花和麵包都是放在超市或是購物中心內一起賣。他住的地方附近就有超市,但必須開車才能到購物中心。
他在大廈的對講機按了房間的號碼。他沒有鑰匙。外婆一如往常,默默為他打開自動門。不知道外婆看到出現在小螢幕上的自己,臉上露出怎樣的表情?還是一如往常的面無表情嗎?
草兒幾乎沒看過外婆的笑容,雖然外婆並不是不高興,但他仍然無法習慣。外婆和媽媽是母女,但她們完全不像。媽媽經常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笑得很開心,或是哭得很傷心,說話也很大聲。媽媽會為遙遠的國家發生的恐怖攻擊驚慌失措,也會和在街上遇到的人聊得很投機。
但如果要說「明明是母子」、「明明是父子」這種話,其實自己也和爸爸或是媽媽很不像。
「要馬上吃飯。」
草兒在盥洗室洗手時,外婆問他。
「喔……好。」
「要不要加雞蛋。」
「嗯……好。」
外婆去超市買雞蛋的日子都會這麼問草兒,外婆發問時,聽起來都像是沒有問號。也許是因為語尾沒有上揚的關係,草兒每次都不知道外婆是不是在問自己,所以在回答前都會遲疑一下。
草兒坐在外婆斜對面吃完晚餐後開始寫功課,外婆有時候看書,有時候做一些搞不清楚究竟在做什麼的手工活,有時候也會看電視。草兒和外婆依次洗完澡後,他就為自己準備睡床。雖然只是將對折起來的床拉開,然後把被子鋪好而已,但還是必須準備。
為媽媽在地上鋪好被褥也是草兒的工作。雖然說好要把目前作為儲藏室使用的北側房間整理一下,作為草兒的房間,但至今都沒有開始整理,所以他只能和媽媽睡在同一個房間。周圍堆放著搬來這裡時的紙箱和衣櫃,空間變得很狹小。
房間的天花板和牆壁都貼了白色壁紙,但並不是光滑的白色,而是好像刷了好幾層油漆般凹凸不平,這些凹凸有各種不同的形狀,有樹葉、有魚,還有鳥的腳印,有石川縣,也有愛知縣,但關燈之後,這些不同的形狀都混在一起,都變成一坨白色。
草兒抬頭看著那一坨坨白色,思考著以前住的房子。
「即使媽媽和爸爸離了婚,我和你永遠都是父子,這件事不會改變。」
這是坐上往車站的計程車前,爸爸最後對草兒說的話。雖然爸爸提議可以相互寫信,但草兒至今仍然沒有收到任何信。
並不是無法見面的距離。雖然草兒覺得「很遠」,但爸爸和媽媽都沒有這麼說,只是一次又一次強調雖然跨越好幾個縣,搭電車只要幾個小時就到了。
或許爸爸也覺得「草兒都沒有和我聯絡」,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冷漠無情。之前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時,父子之間也很少說話。爸爸是上夜班的警衛,經常不在家,即使在家時,也都在睡覺。
假日出門時,總是只有媽媽和草兒兩個人,所以當他打算想爸爸時,每次想到一半,他腦海中浮現的就不再是爸爸這個人,而是爸爸目前住的房子。
那是一棟舊房子。只有老舊,並沒有歷史,也沒有任何來頭。
雖然有對講機,但附近的鄰居都會自己打開玄關的門,扯著嗓子大聲問有沒有人在家。草兒的朋友小文更是好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連問都不問,就直接脫鞋子進屋。
即使至今想起小文,手腳也會一下子變得很沉重。他覺得身體會沉下去,不由得害怕起來,趕緊用力握住被子。
他從托兒所時就認識小文了,小文又高又壯,和瘦小的草兒站在一起,完全看不出他們年紀相同。小文名叫文太,但他討厭自己的名字,說聽起來像是老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