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他說：『咱們就湊個一千塊整數，敲定買賣。』
丹尼坐在他的旋轉椅上轉過身，咧開嘴，挑起眉毛朝裘德笑了笑。丹尼的眉頭很高，眉毛挑起時會拱起來，很有點電影明星傑克‧尼克遜那種邪惡詭異的味道，表情很誇張。他總是把那種誇張的表情發揮得淋漓盡致。此刻，他又露出那種表情，似乎是在詢問裘德，到底怎麼回事。只不過，為什麼自己要花一千塊去買那套價值似乎不到二十塊的西裝？為什麼自己出手時感覺那麼理所當然？裘德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事後他想了一下，也許因為那是很好的宣傳噱頭：裘德斯‧柯因買了個愛搗蛋的鬼。歌迷就吃這套。不過，那是他後來才想到的理由。當時那一剎那，他只知道心裡有股衝動，希望自己就是買那個鬼魂的人。
買賣敲定了，裘德轉身往屋裡走，邊走邊想，該上樓看看了，看喬琪雅衣服穿好了沒。半個鐘頭前，他已經叫她趕快起來穿衣服了，不過他心裡有數，此刻她應該還躺在床上。他覺得她想跟他吵一架，而且打算繼續賴在床上，不吵一架就不起來。她大概還穿著內衣褲，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腳趾甲塗成黑色，要不就是打開筆記型電腦，上網搜尋『哥德』族的服飾配件，看看哪個飾環串在自己舌頭上最搭，彷彿家裡的飾品還不夠多，還要媽的更多……那一剎那，搜尋網路這念頭一閃過腦海，他忽然愣住不動，想到了某件事。他回頭瞥了丹尼一眼。
『你怎麼會知道他們在拍賣鬼魂？』他對著電腦點點頭，詢問丹尼。
『公司收到一封電子郵件。』
『誰寄來的？』
『那個拍賣網站寄來的。郵件上說：「資料顯示，您在本站購買過類似商品。我們預估，您對這次的商品也許會有興趣。」』
『我們以前買過這種東西嗎？』
『大概買過些神秘魔法之類的東西吧。』
『我記得從來沒跟這網站買過東西。』
『也許你買過，只是忘了。也可能是我幫你買的。』
裘德說：『媽的，大概藥嗑太多了。我從前記性很好的。當年唸中學時我還參加過西洋棋社。』
『真的嗎？真他媽不可思議。』
『什麼意思？我參加西洋棋社，你覺得很不可思議？』
『大概吧。那玩意兒太像……書呆子的把戲。』
『是沒錯。不過我用的棋子是斷掉的手指頭。』
丹尼大笑起來，不過笑得有點誇張，渾身顫抖的樣子簡直像在抽筋，還用手揉揉眼角，一副笑出眼淚來的樣子。真是個阿諛諂媚的混球。
2
星期天一大早，那套西裝就送到了。當時裘德已經起床了，正在屋外遛狗。
有輛ＵＰＳ快遞的卡車開過來，慢慢減速。車子才剛停住，安格思就猛力一衝，裘德拉不住牠，手中的狗鍊脫手而飛。安格思在停著的卡車旁又撲又跳，口沫橫飛，發狂似地用前爪猛抓駕駛座車門。駕駛坐在位置上沒有動，神色鎮靜地打量著那隻狗，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專注，彷彿醫生在用顯微鏡檢視新品種的伊波拉病毒。裘德一把抓住狗鍊，用力一扯，力道之猛，連自己都沒想到。安格思被他扯得翻倒在地，四腳朝天，被地上的沙塵搞得灰頭土臉，齜牙咧嘴地狂吠。這時候，邦妮也來湊熱鬧。邦妮猛力拉扯裘德另一隻手上的狗鍊，聲嘶力竭地狂吠。那尖銳刺耳的噪音吵得裘德頭都痛了。
要把牠們一路拉回穀倉那邊的狗欄，距離實在太遠。於是，裘德一路把牠們拖過院子，拖上前門廊，兩隻狗沿路不停掙扎。裘德把牠們塞進前門，然後砰地一聲猛力關上。兩隻狗立刻把所有精力都轉移到那道門上。牠們歇斯底里地狂吠，猛撞大門。門板被牠們撞得搖搖晃晃。死狗。
裘德拖著腳步走下去，走到車道那邊。他一靠近ＵＰＳ卡車，卡車後門正好哐啷一聲打開，送貨員站在裡面。他從車上跳下來，胳膊下夾著一個長長扁扁的盒子。
那個ＵＰＳ的傢伙說：『奧茲‧奧斯朋䔮養了幾隻小博美，我在電視上看過。好可愛的小狗，看起來好像家裡的貓。也許你可以換換口味，養幾隻那種可愛的小狗試試。你想過嗎？』
裘德默不吭聲，拿了盒子就進屋去了。
他拿著盒子穿過整間屋子，一路走到廚房。他把盒子放在流理台上，然後倒了杯咖啡。裘德總是一大早起床。這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從小訓練出來的。雖然每當他到外地巡迴演唱或灌錄唱片時，他也已習慣熬夜到凌晨五點才上床睡覺，然後一直睡到快天黑才起床，不過，通宵熬夜從來不是他的天性。在巡迴演唱途中，他常會在下午四點醒來，大發脾氣，頭痛欲裂，搞不清楚當時幾點鐘。在他眼裡，每個他認識的人彷彿都成了潛伏在人體內的異形。那些人雖然和他朋友長得一模一樣，但骨子裡根本就是狡猾冷血、披著橡膠人類外皮的外星人。要等到酒喝得差不多了，他才會感覺到那些朋友又回復成原來的人類。
不過，他上次辦巡迴演唱會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他在家時，沒什麼喝酒的興致，而且通常一到晚上九點就打算上床睡覺。今年，他五十四歲了，他又回復從小養成的生活節奏。小時候，他原來的姓名是賈斯丁‧考辛斯基，住在爸爸開的養豬場裡。每到天亮，他那個混帳老子只要發現他還賴在床上，就會揪著他的頭髮把他拖下床。他記憶中的童年，到處都是泥巴、吠個不停的狗、鐵絲網、破破爛爛的農舍。他記得那些扁臉的豬尖聲嗥叫，身上的皮膚一片片剝落。記憶中，他很少接觸到人，除了爸爸媽媽。媽媽總是穿著鬆垮垮的長褲，幾乎整天都坐在廚房餐桌旁，瞪大眼睛滿臉呆滯，彷彿動過腦葉切除手術的病人一樣。而他爸爸則是用鐵拳和暴怒的笑聲，統治著他們那個建立在豬糞和廢墟上的王國。
裘德已經起床好幾個鐘頭了，卻還沒吃早餐。喬琪雅晃進廚房時，他正在煎培根。她只穿著一條黑色小內褲，雙手交叉胸前。她那蒼白細小的乳房上穿著掛首飾的小洞，烏黑柔細的頭髮像鳥巢般凌亂糾纏，四散晃蕩。她的真名不是喬琪雅，也不是莫菲茵（Morphine，嗎啡）。莫菲茵是她的藝名，她用那名字跳了兩年脫衣舞。她真正的名字叫瑪莉貝絲‧金寶。這名字實在太土太平凡了，她第一次告訴他自己的姓名時，忍不住邊說邊笑，一副很難為情的樣子。
裘德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交的女友清一色是『哥德』族女郎鐁。他的女友不是跳脫衣舞的，就是算命的，要不就是跳舞算命文武全才。她們都很漂亮，脖子上戴著環形古埃及十字架，指甲塗成黑色。他總是用她們故鄉的州名來叫她們㜊，而她們也多不以為意。其實，她們也都不喜歡自己原來的名字，因為舊的名字會讓她們想到自己的出身。她們刻意把自己打扮成那副活死人樣，目的就是為了抹滅自己的過去。她今年二十三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