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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快六點時，他走到廚房拿烤肉用的香腸，回頭經過丹尼辦公室門口，忽然聽到有人悄悄說話的聲音。
他聽到那聲音，嚇了一大跳，立刻停住腳步。一個多鐘頭前，丹尼就已經下班回家了，辦公室的門也上鎖了，裡面怎麼可能還有人呢？裘德側著頭仔細聽，全神貫注聽著那個低沉的嘶嘶聲……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聽出那是什麼聲音，不禁鬆了口氣，心跳也回復正常。
辦公室裡沒有人。裘德聽得出來，那只是收音機裡有人在說話。那種低沉的音調還不夠低，隱隱約約聽得出那聲音很平板。裘德有本事一聽就能判斷出是什麼聲音，聽得出那種音調是什麼環境形成的、空間範圍有多大。井裡的聲音有種深沉洪亮的回音，而衣櫃裡的聲音聽起來就悶悶的，彷彿音質中原有的飽滿全被擠乾了。音樂也有自己的幾何原理。此刻裘德正在聽的聲音，感覺上像是被封閉在盒子裡。一定是丹尼忘了把收音機關掉。
他打開辦公室門，探頭進去。燈是關著的，而太陽已沉落在大宅另一頭，因此整間辦公室籠罩在一片藍色的陰影中。雖然辦公室的音響設備是整棟大宅裡倒數第三爛的，不過已經比一般人家裡的音響好很多了。那是世界名牌Onkyo的整套機組，放在飲水機旁的一個玻璃櫃裡。顯示幕散發出耀眼的綠光，感覺上很不自然，就像從夜視鏡裡看東西的那種光澤。在一片綠色光暈中，閃爍著一條垂直的紅線，看起來特別顯眼。那是顯示收音機頻率的指標，一小條紅寶石光芒的細縫，看來彷彿貓眼的瞳孔，一眨也不眨，死盯著辦公室，煥發出異形般的魔力。
『……今晚不知會冷到幾度？』收音機裡有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那聲音聽起來很沙啞，簡直是個破鑼嗓子。他的呼吸聲有點像氣喘，由此判斷，那傢伙一定很胖。『你會不會擔心，今晚又會有堆流浪漢凍死在街上？』
『我不知道你這麼關心那些無家可歸之人的福祉，真令人感動。』收音機裡有另一個男人在說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單薄尖細。
那是密西根電視公司旗下的電台。他們播放的音樂，樂團名稱多半很怪異，有些聽起來像是致命疾病，例如『炭疽熱樂團』（Anthrax），有些聽起來像是東西腐敗的程度，例如『惡臭樂團』（Rancid）。那些ＤＪ對於陰部長蝨子或脫衣舞孃這類話題十分著迷，而談起窮人、殘障者和老人時，語氣中總是極盡調侃嘲諷之能事。這家電台喜歡播放裘德的音樂是出了名的，可以算是從來沒停過。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丹尼總是把音響鎖定在他們的頻道，一方面顯示他忠心耿耿，一方面是拍馬屁。事實上，一直以來裘德相當懷疑，丹尼根本沒有特殊的音樂愛好，沒什麼音樂是他特別喜歡的，或特別討厭的。他播放那個電台頻道，只是拿來當作辦公室的裝飾陪襯，功能和壁紙沒什麼兩樣，唯一的差別是，電台是有聲音的。假如丹尼的老闆是愛爾蘭的恩雅，他一定很樂於一邊哼著凱爾特風的詠嘆調，一邊幫恩雅回電子郵件發傳真。
裘德穿越辦公室，打算把音響關掉，可是走沒幾步，他忽然停住了。他腦海中忽然想到一件事。一個鐘頭前，他正在屋外遛狗。當時，他站在迴車道盡頭的沙地上，享受著空氣中刺骨的寒意，享受著臉頰上的刺痛感。有人在馬路上燒一堆秋天的落葉，煙霧中夾雜著一股淡淡的香料氣味。那也同樣令他感到心曠神怡。
當時丹尼正好從辦公室走出來，縮起肩膀想套上夾克，準備回家。他們站在那裡聊了一會兒──或者，說得更準確點，應該是丹尼站在那邊喋喋不休，而裘德看著兩隻狗，心裡盤算著要怎麼讓他閉嘴。丹尼‧伍登總有辦法破壞這完美的寧靜時刻。
一片寂靜。當時丹尼身後的辦公室裡靜悄悄的。裘德還記得，他只聽到一群烏鴉飛過，發出吱吱嘎嘎的叫聲，還有丹尼口沫橫飛喋喋不休的聲音，但他從頭到尾都沒聽到辦公室裡有收音機的聲音。裘德心想，要是當時收音機開著，他一定聽得到。他的耳朵還像從前一樣靈光。過去三十年來，儘管他工作的環境總是充斥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儘管他不斷用那些高分貝的音樂摧殘自己的耳朵，然而他的耳朵卻奇蹟般地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當年老樂團的成員，如今只剩打鼓的肯尼‧摩利克斯還在人世。相形之下，肯尼就差多了。他有嚴重的耳鳴，甚至老婆貼在耳邊大吼他都聽不見。
裘德又一步步往前走，但心裡開始七上八下。這次讓他疑神疑鬼的，不光是收音機的聲音，而是辦公室裡的一切。辦公室裡一片幽暗，收音機顯示面板上彷彿有隻紅眼閃閃發光。他想到，一個鐘頭前，丹尼打開辦公室的門，站在門口拉拉鍊穿夾克時，收音機並沒有開。他想到，剛剛可能有人闖空門摸進辦公室，搞不好人還在裡面，躲在黑漆漆的化妝室裡偷看。化妝室的門沒關好，露出一道縫隙。儘管這種念頭已經有點近乎偏執，不合他的本性，但這念頭偏偏在他腦中盤桓不去。他伸出手去摸音響開關時，眼睛盯著化妝室的門，根本沒留意收音機裡在說些什麼。他心裡盤算著，萬一化妝室的門突然打開，他該怎麼辦？
收音機裡，氣象播報員說：『……冷鋒會把暖氣團逼到南方，天氣會變得寒冷乾燥。死人會把活人拖下去，拖到冰冷的底下去，拖進那個洞裡。你會死……』
裘德的拇指已經碰到了開關按鍵，關掉了音響，那一剎那，他猛然意識到剛剛收音機裡說了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