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飼養螃蟹後,我的生活有了一些改變。
其中最大的改變,就是我從過去的夜間型生活,變成白天型生活(不過還稱不上晨間型)。這是因為我為了滿足螃蟹旺盛的食欲,而投入派遣工作。
一週工作五天,從下午一點到晚上九點的體力勞動工作。憑我過去的經驗,我明白自己無法從事知識性的工作。
之前我從事時薪還不錯的電訪員工作時,因為上司緊迫盯人的態度,令我神經耗弱,同時面對想要早早掛斷電話的客人,總要努力用花言巧語來矇騙他們。與拚了命賺獎金的同事相互競爭,終日面對那宛如養雞場隔間般的辦公桌。
如果換來的是這種感覺,那麼,肉體的勞動工作反而還比較適合我。冷凍倉庫裡的工作,雖然肉體感到寒冷,但內心卻不覺得冷。
螃蟹的食欲確實好得嚇人。隨著牠體型變大,食量也跟著增加,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在牠已長達十五公分,輕輕鬆鬆就將兩片雞胸肉、十幾隻大尾沙丁魚、一袋魚漿一掃而空。之前我瞞著父母從冰箱裡偷拿來的食材,終究還是不敷使用。
螃蟹幾乎什麼都吃,實在驚人,但牠似乎還是排斥吃豆腐或豆類,不過蔬菜、剩菜、白米,牠一概都吃,而且不問口味濃淡。我家製造出的餿水量足足減少了五分之一。
母親看我家事做得比過去都還要勤奮,對我投以懷疑的眼光。
「你是不是瞞著媽做什麼事?」
如果我經她這麼一問,便表現出驚訝貌,很容易便掌握住我的心思,那我父母可就幸運多了。我停下淘米的動作,以不勝其擾的表情回答:
「如果我有事瞞著你們,早就搬出去住了。這麼小的屋子,還有什麼可以隱瞞的?」
我生性樂天的父親,以鬆了口氣的口吻說道「說得也是」。沒錯,這是個四房一廚一廳,平凡無奇的兩層樓房。如果有秘密,那就得藏好。要是沒先想好上百個藉口,豈能將秘密帶進房間裡?
「搬出去住是吧。說得也是,你都這個年紀了。我要是沒這樣的自覺還真不行呢。」
母親眼中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妳大可不必挑我說的話作文章。」我苦笑著含混帶過,但他們兩人都顯得悶悶不樂。
我小時候他們不時會用這種眼神看我。大多是我因為一點小事而發脾氣,或是心情不好而板著臉孔的時候。
小孩子不開心,一般大人都不會放在心上。孩子那些幼稚且微不足道的情緒反應,一般人往往都淡然視之,心想『在他往後漫長的人生,這種情況應該會很常有吧』。
但我父母可不是這樣。每當我像仙女棒一樣怒火勃發時,父親總會把我架在肩上或是拿玩具哄我開心,母親則是不發一語,靜靜等到我情緒冷靜為止。他們始終都以無比認真的態度待我,不曾從我身上移開目光,置之不理。
對父母來說,獨生子想必很不好伺候吧。每次看到他們情緒起伏或是有所顧忌的反應,我總是如坐針氈。我小時候就常想,要是他們能像別的父母一樣,動不動就大聲咆哮,情緒來了就動手打人,那不知道該有多好。
我們這樣的關係,要是一旦出現裂痕,恐怕便會崩毀,再也無從修復。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很可怕。
我就和那隻螃蟹一樣。戰戰兢兢地在這個像魚缸般的小房子裡來回踱步。父母則是飼主,養了一隻和他們八字不合的生物。
「你如果想搬出去的話,那也可以。到時候還可以當我們夫婦吵架時的暫時避難所。」
母親若無其事地說道。她說話的口吻是如此優雅,令我為之瞠目。
為了再次淘米,我轉開水龍頭。清水混進白濁的洗米水中,形成渦漩。母親望著我手上的動作,接著又補上一句。
「對了,你房間的電視一直開著呢。今天這已是第三次了。你是不是太累了?」
咦,我發出一聲驚呼。
之前不管我晚上回家再怎麼疲憊,也不曾開著電視就這麼睡著。更何況是出門時,忘了聲光效果如此強烈的電器用品的存在,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雖然不敢說完全沒這個可能,但機率極低。
不可能──這句話我說到一半,旋即噤聲。最近確實接連有怪事發生。
早上起床時,原本吃一半擺在桌上的甜點突然平空消失,書架上的雜誌擺設也變了,理應充滿電的手機電池竟然電量減少,收放在抽屜裡的文具配置改變。
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怪事,也可以單純看作是我自己誤會。但當中最古怪的,就屬母親剛才點出的電視這件事。
我向來都將電視音量設在中間。半夜時會將聲音調小,或是戴上耳機,但如果音量調低到某個程度,我就不會有看電視的感覺。而幾天前我打工結束返家,打開電視時,發現螢幕上藝人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原來音量調得極小,得湊在電視機前才勉強聽得出電視裡的人物在說些什麼。不用看也知道,這已改為最小音量的設定。我對這種現象感到詭異,但一時也沒放在心上。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這是我第一個浮現的念頭。接著我心想,會是誰做的呢?家裡不可能有人會做這種無聊的惡作劇。
如果這不單只是個無聊的行為呢?
我腦中閃過的,是持續在魚缸裡作沙球的螃蟹。
我若無其事地設定好電子鍋後,衝上樓梯。
「你趁我不在的時候偷看電視是嗎?」
我心想,對一隻不可能回答的螃蟹說話,我還真是胡來。雖然心裡這麼想,但還是忍不住開口說。我以嚴峻的表情貼近魚缸後,螃蟹的複眼往我這邊傾斜,身子整個脹大。大到魚缸都快容納不了的程度,接著把蟹螯搭在魚缸外緣,用力一撐,就此爬出魚缸外。
『嘿嘿,不好意思。不過是看個電視而已,有什麼關係,別那麼小氣嘛。我可是都很小心地躲在床底下,不讓你媽發現呢。啊,對了。床底下滿是塵埃,你偶爾也打掃一下吧。我身上不是很溼滑嗎?這樣我會變得像日本絨螯蟹那樣喔。』
螃蟹就像想到什麼不愉快的事情般,口中吐著泡沫,發起牢騷。床下確實堆積了許多塵埃、毛屑、頭髮,看似螃蟹經過的地方,留有噁心的點點痕跡。
「你別亂來,要是被我家人知道就麻煩了。我爸對螃蟹過敏,我媽則是很怕手腳超過四隻以上的生物。只有我在的時候,你才能看電視。」
如果牠是人類,這應該算是眉毛上挑的動作,只見螃蟹微微挑動左眼,誇張地嘆了口氣。
『真拿你沒辦法,我知道啦。……那麼,至少讓我看深夜節目總行了吧?有個節目我很感興趣。』
竟然有這樣的螃蟹。我一屁股坐向地板。
真有意思,我撿到了一個特別的東西。螃蟹開口說話的事,我並沒有多吃驚。不過,就算這世界再大,會看電視的螃蟹大概也就只有牠了吧。
「……要看節目欄嗎?」
面對我的提議,螃蟹很高興,蟹螯發出聲響。咦,你是指報紙嗎?我一直很想看呢。報紙這東西相當博學。於是我下樓來到客廳,向父親要報紙。
「你要看報紙?還真是難得呢。看來要下紅雨了。」
父親悠哉地說道,將看到一半的報紙遞給了我,不顯一絲不悅之色。
待會兒要還你嗎?
不用了,我有體育報。
母親聽聞我們的對話,馬上在一旁插話。
明明已訂了報,為什麼還要買別的報紙?而且是那種情色報紙。
面對語帶不滿的母親,父親理直氣壯地應道。
請說那是體育報好嗎,又不全然都是情色內容。我們家沒訂晚報,所以我才要取得當天的最新資訊啊。
這樣的對話不知反覆了幾次。他們夫婦倆的對話總是類似的內容,沒半點深度。不過,這也算是一種溝通吧。我低聲道「如果要吸收最新資訊,上網是最快的辦法」。我父母說了一句「說得也是」,就此相視而笑。
螃蟹一接過報紙,便開始貪婪地閱讀。以蟹螯俐落地夾起報紙,以其他腳按住其他部分,輕聲地翻開報紙。
「你是螃蟹,看得懂字嗎?」
面對這很自然的提問,螃蟹回以冷笑。以人味十足的動作揮動牠的蟹螯,說著讓人聽了有點反感的話『嘖嘖嘖,別拿我跟其他螃蟹相提並論好嗎』。
『電視上不是都有字幕嗎?我從上面學會不少字。那個真好用,寫的字和說話內容一模一樣。雖然偶爾會不太一樣,不過像綜藝節目,幾乎都是完全照說話內容寫下。比較傷腦筋的是新聞。為了方便好懂,省略了對話,但這樣對我來說,反而難懂。』
沒想到螃蟹這麼多話。而且說起話來條理分明,比我認識的人都還要厲害。那詼諧的口吻,應該是從搞笑節目中吸收得來的吧。
一旦開口後,再裝乖就沒意思了,螃蟹現在動不動就和我說話。從牠一開始爬到我手上的表現就可以看出,牠的個性很喜歡與人親近。
隔天,螃蟹在魚缸裡以強忍睏意的口吻對我說:
『下次你在出門工作前,就把報紙擱這兒吧。』
我略微躊躇。嗯……因為我父親回來後,都會看報紙。螃蟹聽了後,低垂著觸角說道「那我就看前一天的報紙吧。節目欄就算了」。
可能是因為牠看起來有點可憐,我決定教他遙控的操作法,以此表達我的歉意。
只要按下這個鈕,就會跑出節目表。
螃蟹馬上從魚缸裡爬出,開始專注地操作起遙控器。我只教一次,牠一學就會。真是一隻學習能力超強的螃蟹。我決定再叮囑牠一次。
「那麼,我會留下前一天的報紙。不過電視……」
『只有你在的時候才能看對吧?我知道啦。』
牠以很輕鬆的口吻回道,像在敬禮般,將蟹螯比在眼睛前方。真是隻有趣的螃蟹。
就這樣,我出門打工前的例行工作又多了一項,就是將前一天的報紙放進房內。
自從開始說話後,螃蟹總是毫不客氣地說牠今天想吃什麼,所以只要商品的金額符合預算,我都會盡可能達成牠的期望。我開始仔細清掃房內的各個角落,頻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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