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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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有個巴西、法國加上阿根廷的混血小子,拿的是巴西美國雙護照。那天他哭喪著臉說,因為他都沒在巴西投票,所以他的巴西國籍要被取消了。『我不想當美國人。』他幾近哽咽的說,一時之間,我居然相信這種國家認同混淆的痛苦,在座的只有我最了解。我安慰他,說起原住民、閩南人、日本殖民、國民政府和共產黨的故事,解釋為什麼台灣一直無法光明正大的被當作是一個國家,為什麼歷史斷層多到四不像,為什麼參加奧運的時候不能拿國旗。這混血小子竟然釋懷的破涕為笑了,『聽起來台灣是個鬼一樣的存在』,他是這樣形容的。畢竟,不管他得做法國人、巴西人、阿根廷人還是美國人,這些國家都不是鬼一樣的存在,他也不會是漂泊的荷蘭人。
畢業之後,混血小子和拿坡里的強盧卡合開了一個名為『white layer』的討論版(whitelayer.blogspot.com),企圖把已經各奔東西的同學們聚在一起,常常回來分享自己的新作品。之所以叫『white layer』,是一頁空白筆記,沒有設限,任何人只要有想表達的理念,都可以上來發表。網頁的主視覺是前一陣子被無聊人士染紅了的羅馬許願池,『這傢伙一定是有話要說』,底下這樣註解道。一開始每個人都興致勃勃,但不久之後,又統統專心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了。
因為不管怎樣,我們這票同學,只佔據彼此生命裡短短的一年時光。那是一趟旅行,也僅是一趟旅行,而旅行總會結束的。不全是因為教授說外國人要靠自己在義大利找到實習簡直是不可能,也不是因為那天義大利警察在中國城動手打了那個中國孕婦;只是沒有任何種族不排外,也因此沒有人會不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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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窗外雨還下不停。總會不住的懷疑,那無止境的雨水究竟是哪來的?以前有人說台灣是個聚寶盆,什麼東西放進去都會變多,多到滿出來,也許下雨也是這樣的吧。是我們的心太小,來自四面八方的宇宙資源太多,新的一直來,舊的一直去,一波又一波的沖洗、汰換,裝滿又流出、流出又裝滿;始終很撐,吃下了些什麼卻想不起來。但義大利人想得起來嗎?羅馬時代的輝煌與血腥,現在都只幻化成一個個腦滿腸肥、怪模怪樣的扮裝神鬼戰士,在破敗的圓形競技場前,騙觀光客的錢。時代的更迭是必然的吧,但為什麼好像只有台灣人會為尋不著扎根痕跡的文化失落而不斷煩悶?又或我們煩悶的是另一些事情,又或一切都只是因為吹過海風。
有時我會想念西西里的火車經過的那片荒野,我曾想像著可以躺在那片無際的麥梗上,待上一整天什麼都不做。旅行途中要是餓了,最好的選擇就是點一杯西西里咖啡冰沙配上小圓麵包,當地人都是這樣蘸著吃的。西西里點心店的糕餅總有一種和義大利其他省份都很不一樣的味道,我猜那正是因為吹過海風。
一定是海風的關係,海風會讓一切都變味了。海風會讓群聚著的感到孤寂,讓甜蜜的變得鹹澀,讓沉靜的掀起波濤。當海風吹過,呼呼的揪住你的頭髮,鋪蓋你的臉,颳鼓你的衣角,所有的細微的嚮往也就跟著搖擺了起來。也許我們該讓台灣升起風帆,從太平洋上漂開,當台灣人連個座標都失去時,是不是就會甘心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卑微?
是不是,就可以理所當然的當起海盜,只顧掠奪,不屑擁有。我是這樣相信的,我們不是無法一脈相承,而是不想。因為我們是大海的子民,是流動的,晃蕩的。
中央山脈是折不斷的桅杆,在鵝巒鼻那裡有座船艉燈,我們不會迷路的。不願意過航海生活的,就離開了這艘船,去別的陸地上定居了。其餘的船員,除了短暫的旅行,最後都還是會回到船上來,繼續流浪,甘願沒有家,鬼一樣的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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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大利的最後幾天,我搬去北邊的海港小城聖雷莫。
『一個人嗎?』在旅館辦入房手續時,櫃台小姐這樣問道。
我點點頭。
她拿著我的護照翻來翻去,『咦?我以為中國的護照是紅色的。』
『我不是中國來的,』兩年下來這句話不知已經重複了多少遍,『是台灣,台灣是一個小島,很靠近中國。』
『嗯。』櫃台小姐似懂非懂,動手填寫單子,『七天?』她抬起眼睛,『妳要在這裡住七天?聖雷莫沒有那麼多地方可以玩哦。』她微笑。
我不是來玩的,我想告訴她。我是一個累了的旅人,想要坐在海岸上,等待那條來接我的船從地平線那端冒出來,那條名為台灣的鬼盜船。
她有些同情的看著我,接著摸出兩粒蘋果,連同房間鑰匙一起遞來。『多吃水果,祝妳玩得愉快。』
在聖雷莫的第三天,我爬上城北的山嶺,眺望整個海灣,地中海平靜如絲綢,不見任何船的蹤影。也許,明天我該去法國尼斯的海岸線碰碰運氣。我下了山,買了前往尼斯的火車票。
快來接我吧,我的船,海風已經吹起,身為一個海盜的心又不安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