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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野風子和我見面的時候,嘴裡總是含著玻璃珠。只要豎起耳朵,就能聽見她的牙齒和玻璃珠碰撞的輕響。
「肚子餓的時候,我都會含玻璃珠。感覺就好像含著糖果一樣,肚子就不會叫了。」
她乾燥龜裂、有些滲血的嘴唇間露出有顏色的玻璃珠說。
我開始和水野風子往來後,班上同學立刻拿這件事打趣起鬨。黑板被畫上寫有我們名字的情人傘,風子紅著臉低下頭。我們達成默契,在校內保持距離,不在別人面前交談。
當時我們生活的祖母家,是宏偉的日式平房。許多間和室相連在一起,大到可以容納二、三十名親戚都沒問題。但屋裡住的只有我、父親和祖母三個人,幾乎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
我的房間在東南角,甚至附有直接通往戶外的簷廊。某個星期天,風子跑來敲我房間的落地玻璃窗。
「槙尾同學。」
石油暖爐上的水壺蒸氣把玻璃薰得一片白。白霧另一頭,是風子細瘦的輪廓。
「啊,歡迎。」
打開玻璃窗,我看見風子抱著一個黑色垃圾袋。約雙手環抱那麼大的垃圾袋裡,有東西正嘩嘩掙動著。
「我有留氣孔。因為要是直接抱著走,不曉得會被誰看到。」
風子打開垃圾袋口,放出裡面的無頭雞京太郎。京太郎活動著翅膀和腳,站到我房間的榻榻米上,在離暖爐有些遠的地方走來走去。
「風子也進來吧。」
「打擾了。」
風子脫了鞋子,從簷廊進入室內,露出放心的表情,吁了一口氣。
「啊,好溫暖。」
徹骨的寒風,把風子的臉頰和耳朵都凍紅了。她今天也穿著淡粉紅色的毛衣和工作手套。我催她坐到暖爐邊取暖,但她客氣地跪坐在窗邊,眼睛東張西望地看著房間裡。她都來過好幾次了,但今天也一樣緊張。
「我沒想到妳會用垃圾袋裝來。」
「會很奇怪嗎?」
袋子有許多用鉛筆之類的東西戳出來的洞。
「對不起喔,袋子裡很黑,會怕嗎?」
她對著京太郎的脖子被斧頭砍出來的泛黑斷面說。
「脖子以上都沒了,應該不會感覺到黑吧?」
「是嗎?」
「是啊。」
儘管嘴上這麼說,但我甚至無法想像少了頭的雞,到底是想著什麼而活。京太郎有時會身體前傾,做出啄食地面飼料的動作。是在黑暗中看見飼料的幻影,反射性地做出和以前一樣的動作。紀錄中說,麥克以前也做出過類似的動作。
我讓風子看了有「無頭雞麥克」報導的書,然後練習餵食京太郎水和飼料。
「喏,要這樣做。」
風子用吸管吸起杯中的水,拿到京太郎脖子斷面的小洞上,那裡應該是食道。把水灌進去,水發出「咕波咕波」的聲音,被吸入無頭雞的體內。
「喏,很可愛對吧?」
「一點都不可愛啊。」
「飼料也是一樣的餵法。捏起來,放進洞裡面。」
我用風子帶來的粉狀雞飼料實際餵食看看。用指頭捏起來,撒進泛黑的斷面洞口中。後來祖母過世,為她拈香時,我想起了餵食京太郎的事。
「可是,真的沒問題嗎?不會被發現嗎?」
「交給我吧。我叫我爸和阿嬤都不要進來了,妳可以每天來這裡看牠。」
風子原本在沒有人會去的雜木林裡,用湊合的材料做了個圍欄,把京太郎養在裡面。但是小雪紛飛的那天,圍欄被風吹倒,京太郎跑了出來。我說「繼續養在雜木林裡會出事」,畢竟不曉得有誰會去,而且就算把圍欄修好,也不知道京太郎何時又會溜出去,跑到有許多人的地方。因此我提議養在我的房間裡。
「牠不會叫,而且很安靜,一定不會被發現的。」
不過京太郎好像有想要啼叫的欲望,斷面的洞穴會發出空氣漏出來的「咻噢噢、咻噢噢」的聲音。把手靠上去,從肺裡送出來的吐氣噴在掌心上,癢癢的。本人一定自以為發出了雄壯威武的啼叫聲吧。
「可是牠會大便啊。」
「啊,對喔。就算沒有頭,照樣會大便呢。」
「對啊,因為牠活著嘛。」
無頭雞京太郎小跳步地在我的房間裡四處移動。少了頭的那副模樣十分詭異,生著翅膀的一團東西,靠著兩根細小的腳站立著。風子看著那模樣,瞇起了眼睛:
「真可愛。」
「哪裡可愛了?」
「就像天使一樣。白白的,又蓬蓬軟軟的,還有翅膀,不是嗎?」
圓鼓的形狀在風子薄薄的臉頰內側移動,發出玻璃珠輕敲的「?哩」聲。
這天晚上,被子上散布了一些雞屎,但此外似乎沒有問題。屋子很大,父親和祖母的房間都相隔遙遠,所以即使京太郎拍動翅膀,四處走動,似乎也聽不到牠製造出來的聲響。
夜半醒來一看,京太郎用腳爪扒著簷廊的玻璃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讓脖子以上空無一物的白色的雞浮現在夜黑之中。牠是想要出去嗎?不,只是看起來像想要出去而已。這傢伙沒有頭,不可能會有想要出去的念頭,只是碰巧在扒窗戶而已吧。但我心血來潮,決定讓牠出去散步一下。
我緊跟在牠旁邊,免得牠跑掉。在竹籬笆圍繞的房屋土地裡繞圈子遊蕩的模樣,就彷彿在尋找自己失去的頭,就像是無頭騎士杜拉漢的傳說。
「你的頭在哪裡呢?風子的阿姨一定已經把它丟掉了吧。」
我對徬徨的無頭雞說。
風子每天都來我家玩,寵一下京太郎再回去。後來她和父親還有祖母也認識了,只有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會露出放鬆的表情。每次她來家裡,祖母都會端點心過來。察覺到祖母過來的動靜,我們就會把京太郎藏進壁櫃裡,裝出在玩撲克牌等遊戲的樣子。祖母離開後,風子會先徵求我的同意,再有些害羞地伸手拿點心。滿代沒有給她充足的飲食,因此她總是飢腸轆轆。
有時候,我和風子還有無頭雞會一起出去散步。我們會挑選不會有人來的冷清死巷,放掉長著翅膀的一團白羽毛。口中「?哩、叩嘍」地含著玻璃珠、瘦巴巴的風子,會慢慢地跟在京太郎後面走。風子有種隨時都會風流雲散的虛幻之感。漫步在荒涼冬季大地的白色無頭雞和少女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幕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