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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子成了跟我沒有血緣關係的母親。我不喜歡她,她也同樣對我充滿戒心。爸爸幾年前開始參加一個課程,他和京子就是在上課的小教室裡相識的。
媽媽去世後的一段日子裡,爸爸一直無精打采,沒有興趣處理任何事情。他藉口肚子痛不去公司上班,然後天天在家裡盤腿坐著看電視。公司的經營也因此走下坡,還有幾位職員遭到解雇,他們的生活也因此陷入困境。爸爸的秘書眼見情況嚴重,趕緊請公司的幾位元老出面開導爸爸,但都沒有成功。
於是,繪里姑姑提議說:「不如先給他找個課程上,讓他慢慢與外界接觸好不好?」我聽到後,剪下了各式各樣在市內開辦課程的資料,有攝影班、直升機駕駛班等,也有一些手工藝班和烹飪班,但總覺得這種課程女人味太重,所以沒有剪下來。
我把那些課程的資料貼在牆上,然後在五步遠的地方擲飛鏢,飛鏢射中哪一張紙,我就推薦爸爸去參加哪個課程。可惜我根本沒有擲飛鏢的天分,飛鏢沒有射中牆壁,反而命中擺在一邊、價值數千萬圓的裝飾品後反彈,刺中了攤在地板上的資料。那一頁被飛鏢貫穿的資料上刊登的竟然是── 手工藝班。
爸爸開始去手工藝班上課了。起初我們還有點擔心,後來他竟然開始迷戀做手工,也不再抗拒回公司上班,那些前途未卜的職員們也再次獲得聘用。
我非常感謝繪里姑姑給了這麼合適的建議。當時繪里姑姑宣告第五次婚姻失敗,回到菅原家,整天啃著日式煎餅,一邊嘮嘮叨叨地纏人。繪里姑姑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她那長長的眼睫毛令我印象深刻。姑姑的臉輪廓分明,非常美麗,嘴巴卻總是抱怨她的前夫。不過話說回來,因為姑姑離婚了才會回到菅原家,爸爸也才能重新振作起來,所以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姑姑那不爭氣的前夫。
後來,爸爸繼續去上手工藝課,還會把自己的作品放在客廳裡裝飾。那些作品一點也談不上精緻,可是那些穿著西裝的公司員工進入客廳後,一聽說這些作品出自爸爸的手,都重新扶正眼鏡,紛紛用認真的口吻表達他們的訝異:「噢!」、「了不起!」爸爸也會因此而陶醉。每次我經過走廊看到這一幕時,都不禁懷疑,推動社會的真是這些人嗎?
我一直覺得讓爸爸參加手工藝班是件好事── 直到他宣布在班上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並打算和她結婚。爸爸在告訴繪里姑姑前,先來找我談。
「噢,這樣啊……你喜歡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聽了我的回應,爸爸的表情十分複雜,一半是鬆了一口氣,一半是對我的不在意感到介懷。我努力裝平靜,讓自己看上去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
可是,我心裡一點也無法平靜下來,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當時的情緒。當然我也明白,無論那個辭彙是什麼,我都沒有說出來的權利。這件事根本就沒有我插嘴的餘地,因為我和爸爸之間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甚至可以說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京子很年輕,根本不像爸爸的第二任妻子,倒像是我的姊姊。在一家高級餐廳裡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竟然糊塗地以為她和放在眼前的菜餚一樣充滿魅力。與其說她美麗,不如用可愛來形容更恰當。京子的爸爸是大醫院的院長,和我不同,她是個名副其實的名門淑女,而且,聽說她高學歷,又精通插花和茶道,還會騎馬。當然,這裡所說的騎馬跟賽馬那種不同。
「妳就是奈緒吧!我早就聽說妳的事情了。」
她面帶友善的笑容,這麼對我說。感覺上她似乎在宣告:放聰明點,妳的出身,以及妳和這家人沒有血緣關係的事,我全都清楚。
爸爸和京子舉行婚禮的時候只邀請了一些親戚,而地點就是當年我媽媽和爸爸結婚時同樣的會場。
一天下午,我和京子面對面地坐在窗邊矮桌旁的沙發上,在那裡可以俯瞰整座後院的景色。我們用陶瓷杯子喝著紅茶,也不知為什麼我們兩個會坐在一起,總之,京子向我談起她在手工藝班是怎麼跟爸爸墜入愛河的。
在市民中心二樓的手工藝班教室裡,她正用紅線練習刺繡,要在一塊白布上繡花。她一直專心地繡著,忽然感到紅線的另一端像被什麼人拉著,抬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繡針上繡線的另一端,竟然連在一個陌生男子的針孔裡── 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爸爸。也就是說,他們兩人分別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用同一條繡線練習刺繡。我心想,這故事絕對是你們編出來的,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
京子帶著宛如身在夢中的表情,向我傾訴。
「那真是個美好的開始。是啊,那條繡線就是真正的紅線。」
「……故事真是感人啊。不過要說夢話,拜託妳在自己的被窩裡說吧。」
「哎呀,瞧妳這孩子。」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春花綻放,不過嘴角顯得有些牽強。「妳又不是這家的孩子,怎麼能這樣說話呢?」
「我說,京子媽媽,說穿了,妳不也是看在財產的份上才嫁過來的嗎?嘿嘿嘿。」
「啊,妳這孩子還真會開玩笑。我的娘家才不缺錢呢。什麼遺產不遺產的,我根本不用考慮那些事,呵呵呵。」她優雅地用手掩口笑著說:「妳這孩子也真是的,不過妳放心,我是不會生氣的,我會幫妳找個不錯的養父母。」
「妳說什麼呀,京子媽媽,妳的話總是那麼風趣,不如去做喜劇演員吧?如果現在有一種警方無法探測出來的毒藥,我一定會放到京子媽媽的紅茶杯裡。」
我們兩人都故作悠閒地笑起來。
那個手藝純熟的園丁穿過寬廣的後院時,向我們點頭致意。在外人看來,我和她一定是在愉快地喝茶。如果那個園丁不了解菅原家的成員結構,一定會以為我們是關係不錯的好姊妹呢。
那件事發生在一個月前,我剛參加學校旅行回來,已經有五天沒感受到家的氣息了。我在離家五分鐘路程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種叫做「樂天小熊餅乾」的零食,騙大家說是在旅行目的地澳洲買的禮物,分送給大家,然後就爬上二樓,將行李放回自己的房間。旅行袋裡塞滿了我買給自己的禮物,很重,有的是澳洲土著為獵獲女孩子芳心而製作的古怪擺設,還有我準備將來狩獵時用的回力鏢。
一踏進自己的房間,我就感到有點不對勁,那種奇怪的感覺無法用三言兩語說清楚。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神經過敏,因為我的房間是我自己打掃的,傭人不可以隨便進來。我早就吩咐過他們不准進我的房間,絕對不准,要是進去的話,以後就不用在這裡做事了。如果丟掉這份工作,他們就會沒飯吃,每天只能住在紙箱做的房子裡,到便利商店撿剩飯,我可是鄭重警告過他們的。
但我回來時,房裡的情形跟我出發前確實有些不同。那點差異十分微小,想說又說不出來,想忘掉的話,一轉身就能忘掉。實際上,我當時也忙著擺放剛買回來的木製回力鏢,沒將那件事放在心上。
我將那件刺激狩獵民族靈魂的旅行紀念品擺在書架上,為了看清楚上面的模樣,將它豎起來放。雖然看起來有些不穩,彷彿書架一動就會隨時倒下來,不過,幸好架子上只放了一些課本和參考書,而且又沒人會動這個書架,回力鏢放在上面應該沒什麼問題才對。
那種進入房間後的奇怪感覺,一直被我拋在腦後,直到第二次產生相同感覺時,我才回想起來:啊,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
第二次發生在我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去旅行回來後。結束旅行回到家後,我開始分發紀念品給大家,是一件T恤,胸口處畫著一個巨大的奈良佛像,做工十分差。我知道他們一定不會喜歡這樣的禮物,才故意買回來的。
當我跑上樓梯打開房門的一剎那,那種奇怪的感覺再次向我襲來。我把行李放在地板上,輕輕地在房間裡走動,確認家具的位置。電視、電腦、圓桌、鬧鐘,每一件的位置我都檢查了一遍,跟我去旅行前沒什麼差別。其實我並沒有記下這些家具的準確位置,如果有人稍微移動的話,我也看不出來,即使在檢查每件家具位置的過程中,我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痕跡,甚至觀察細節也看不出有何不同。不過當我放棄細節,環視整個房間的時候,嗅到了一種無法琢磨的外人的味道,就像氣體一樣散布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