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終究,還是一個人
午後白花花的陽光,從枝葉茂密的縫隙間,溫和地灑在肩上。
高中開學第一天放學的畫面,再度浮現眼前。剛結束日夜蟄伏於補習班一年的重考生涯,穿上全新的高中制服,瀟灑地再見天日,告別幽暗灰敗少年的憂鬱,迎向一個雖然未知、但不能再壞的人生,讓我既感傷、又興奮。
揹著書包搭上車,站在公車司機座位後面,我盯著車身兩側的後照鏡看,窗外的景象,前一秒是未來憧憬,後一秒已是過眼雲煙。
明明是夏末天氣晴好的都會午後啊,豆大的淚珠竟如山間的豪雨,氣勢磅礡地打在記憶的長廊。我聽見決心的戰鼓響起,催促自己勇往直前。不要再沉溺於既往,活出真正想要的未來。
從那一刻起,我主動做出慎重的決定──從開學的第二天起,獨自留在學校晚自習,直到圖書館熄燈才回家,立志不花父母的辛苦錢去補習,一定要憑自己的努力,考上理想的大學,以免三年後再度嘗到名落孫山的敗績。
那年我十五歲,第一次體驗到成長過程中劇烈地、徹底地轉折,來自一個看似輕輕的逗點,卻是大大的改變。
人生,會有幾個這樣的逗點?可以在當下敏銳地覺察自己──重新,一個人。然後毅然決然地朝向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前進。告別過去、告別愛恨、告別煩惱、告別恐懼,有決心、也有能力,以自由無畏的姿態,擁抱全新的自己。
年過五十的這個夏日午後,我和朋友約在特色鮮明的小小獨立咖啡館。一個人從鬧區人潮熙來攘往的市街,悠然轉進路邊舊式古老建築的靜巷,彷彿經歷一趟人生旅途的縮時攝影。少年熟悉的陽光,再度如亮麗的花瓣,飄落在熟年的肩上。了然世事地告訴自己,我終於懂得這般道理:穿越滾滾紅塵,才能享受孤獨;抖落愛怨悲歡,才會安適自在。
既善於獨處;也樂在相處
小時候,我是非常喜歡享受孤獨的孩子。童年經常搬家遷徙,和兩位姊姊聚少離多。我習慣自己一個人玩、一個人奔跑、一個人放風箏、一個人讀故事書。一直到青少年,我仍不知道如何和玩伴相處,甚至有過幾次被霸凌的經驗。人際關係的挫折,讓我學會偽裝自己,以親切和善的樣貌,掩飾內心的孤獨。雖然以短暫的和樂假象融入人群,不至於會太不快樂,但總在匆匆逃離團體生活,回到自己的角落時,大大地鬆一口氣,感覺無比的輕鬆自由。
能夠真正毫無膽怯地和別人互動,已經是上大學、甚至是出社會上班以後的事。長大才結識的朋友,幾乎不能想像從前的我,是多麼害羞、木訥,而且講話結巴。在改變自己的過程中,我付出許多努力、克服無數障礙,才能從自卑到自信,走出自己的世界,和別人產生連結。終於,經過生命的無常、友誼的歷練、親情的喜捨,當我再度回到自己一個人的角落,慶幸自己能夠真正地成為「一個人」。既善於獨處;也樂在相處。
細數過往歲月,我曾在多少人的心中來來往往,多少人曾在我的世界停停走走?年少時為了卸下「一個人」的孤寂,以為彼此擁抱才會幸福,試著努力追逐著和另「一個人」相濡以沫,愛與被愛的傷痕斑斑累累,幸與不幸的記憶層層疊疊,和往事漸行漸遠,與自己愈靠愈近,才慢慢懂得:無論最後的結局,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願意繼續相守、或各自轉身分手,唯有彼此尊重與祝福,才能兩相忘於江湖。
少年的我,雖然剛踏入青春期;天真早熟的心智,已經懂得歲月的滄桑。當年的大哥哥、大姊姊們,剛從西洋搖滾音樂的熱潮,轉換到清純的民歌創作,我剛學會彈吉他,敞開小小的胸膛裡,懷抱暖暖的吉他,跟著吟唱由楊弦先生譜曲,演唱余光中老師的新詩作品〈江湖上〉:
一雙鞋,能踢幾條街?
一雙腳,能換幾次鞋?
一口氣,嚥得下幾座城?
一輩子,闖幾次紅燈?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一雙眼,能燃燒到幾歲?
一張嘴,吻多少次酒杯?
一頭髮,能抵抗幾把梳子?
一顆心,能年輕幾回?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現在網路上仍可以搜尋到鴻鴻老師的評介:〈江湖上〉是余光中老師一九七○年旅美時期的作品,引用Bob Dylan的歌曲〈Blowin’ in the Wind〉。全詩也仿Dylan使用一連串問句,但相對於反戰歌手的意氣風發,中年的離鄉詩人卻別有懷抱。
在那個年代成長,總會背誦幾首詩、唱幾支歌,無論經濟多麼窮困、心情多麼苦悶,只要幾段文字與音符,就能掙脫現實的牢籠,在寬廣的夢想裡飛翔。
人到中年,重回記憶,找到似曾相識的心情。當年我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如今已經是五十歲的熟男。對於生命的困惑逐漸減少,繼之而起的人生課題是:全然的順遂接受。
唯有靠自己,才能完整自已
幾天前去參加來自荷蘭靈媒作家潘蜜拉.克里柏(Pamela Kribbe)來台的系列講座,聽眾提問相當踴躍,有幾位期盼走入婚姻的女孩,問了很相似的問題:「我一直很渴望伴侶,為什麼他遲遲沒有出現?」即使每個人的背景不同,潘蜜拉轉譯的靈訊卻大同小異。要她們回到內心深處,先安頓自己。
雖然我也曾經渴望伴侶,但經過多次的戀愛,我才學會:無論單身或已婚,在幸福的道路上前進,必須放慢腳步,試著完整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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