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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貝魯特(Beirut),這裡是地中海東岸的卡薩布蘭卡。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卡薩布蘭卡這座位於北非的城市,由於處於各方勢力角逐的交會點,成了著名的大漩渦,是戰爭雙方情報交換的中心,號稱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而如今,黎巴嫩首都貝魯特承擔了同樣的角色。
當我到達貝魯特的第一天,我的室友──來自土耳其的馬麥德(Mehmet)就告誡我:「在貝魯特,所有的和平都是假象,只有戰爭是永恆。當你來到這裡,就已經走進了沒有覺察的戰爭之中。」
當他對我說這句話時,我們正走在貝魯特的一條小街上。時值2014年5月初,午夜時分,涼風習習,路邊的燈光依然閃耀,兩邊的石頭老房子彷彿來自100年前的鄂圖曼帝國(Ottoman Empire)時代,雖然破舊,但卻帶著濃郁的歷史感。路上偶爾會有幾個看上去純樸平和的當地人和我們擦肩而過。
但是,馬麥德提醒我,這裡和平的微風只是假象罷了。
真相是:我們所走的街道兩側,就是世界最著名的「宗教組織」控制區域,這個組織叫真主黨(Hezbollah)。而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不管他們是小商小販,還是司機職員,都可能是(或者曾經是、以後是)令人聞風色變的真主黨戰士。
不僅僅是這一條街道,在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也充滿了非現實感。在與黎巴嫩接壤的敘利亞和以色列,同時進行著兩場流血的較量。而在貝魯特,各類人等都在緊張地活動著:政客們不安地注視著邊境外的戰爭,難民們等待著家鄉的消息,戰士們試圖越境去打「聖戰」。
全世界的政治勢力也都匯集在這座小小的城市,從西方的美國,到東方的俄羅斯,再到伊朗和什葉派(Shiites)、沙烏地阿拉伯和遜尼派(Sunnis),因為這裡距離戰場最近,也最能體會到戰爭脈搏的所在。
然而,就在各種陰謀和秘計的包圍之下,貝魯特卻保持著繁華如夢。富豪們仍然在豪華的俱樂部醉生夢死,夜總會裡的女郎們仍然在唱著〈玉樹後庭花〉,來自海外的大量勞工日日夜夜為這座不屬於他們的城市而勞作……這一切,即便像我這樣的外來遊客,也可以一覽無餘。
當我走在真主黨控制區的街道上,思索這座複雜的城市時,馬麥德又在一邊說出了他的第二句「名言」:「在黎巴嫩,你永遠不知道人們的真實身分。」
土耳其的馬麥德
其實我也不知道馬麥德的真實身分。
來貝魯特時,我住在一家當地著名的背包客客棧裡。房間裡有三張床,早已住進了兩位年輕人。當我放下包,主動報上名字和國籍時,他們給了我驚人的回答。
「我叫馬麥德,和先知同名。土耳其人。」其中一個高個子青年告訴我。
「我也叫馬麥德,和先知同名。巴基斯坦人。」另一個矮一些、胖一些的光頭說。他年齡不大,30歲上下,大約是由於頭髮稀疏,所以乾脆理成了光頭。
就這樣,我就和兩位馬麥德住在了一起。我甚至一直懷疑他們不叫這個名字,只是不願意透露真實姓名而已。
後來,彷彿為了打消我的疑慮,他們告訴我,他們的名字在拼寫上其實是有區別的:土耳其馬麥德名字的拼法是Mehmet,而巴基斯坦馬麥德的拼法是Mohamed。這兩個名字實質是一樣的,都是和先知穆罕默德(Prophet Muhammad)同名,只是由於使用了不同語言(土耳其語和烏爾都語),在習慣拼法上有些出入。
通過聊天,我還知道他們並不屬於伊斯蘭教的同一個派別:土耳其馬麥德是什葉派,而巴基斯坦馬麥德是遜尼派。於是,在貝魯特,一個什葉派、一個遜尼派和一個中國人住在同一個房間。
但這只是一系列意外的頭一件事。更令我感到意外的,還是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土耳其馬麥德是一位20歲左右的年輕人,身體消瘦,神情嚴肅。他孤身一人從土耳其來到黎巴嫩,是為了進入敘利亞。
2014年,敘利亞內戰進行得如火如荼,支持總統巴沙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的政府派軍隊和北方的遜尼派反抗力量打得天昏地暗,所有理智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敘利亞的鄰國土耳其也關閉了土敘邊境,避免鄰國的混亂延伸到本國。但馬麥德從土耳其千里迢迢折騰到黎巴嫩,試圖穿越充滿了難民的黎敘邊界,去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
為什麼要去敘利亞?他解釋說是為了朝聖。他是一位什葉派教徒,而大馬士革有一些著名的什葉派聖跡在召喚著他。
但從他閃爍其詞的解釋中,我卻讀出了別樣的含意。在和我談話時,他也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戰爭的渴望,使我確信他去敘利亞不是為了和平,而是想去參戰。
為了說明他的動機,我必須先把敘利亞戰爭的情況做一個簡單介紹。2011年爆發的敘利亞戰爭,戰爭雙方分別是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控制的政府軍、北方的遜尼派反政府武裝。
對於這次戰爭,世界上做出了不同的解讀。西方主流認為敘利亞戰爭是獨裁和反獨裁的戰爭,總統阿薩德代表了落後的獨裁勢力,而反政府武裝則被看成是民主勢力。
主流的遜尼派國家(如沙烏地阿拉伯、科威特等)看到了推翻什葉派(阿拉維派)統治的機會,支持反叛力量。而以伊朗為主的什葉派國家則毫不猶豫地對阿薩德總統傾囊相助。土耳其是一個以遜尼派為主的國家,也站在了敘利亞總統的對立面上。
但我的室友──土耳其馬麥德雖然是土耳其公民,但在宗教信仰上卻是什葉派,是敘利亞總統的堅定擁躉。當我剛住進客棧,互相介紹完畢,他下一句話就是:「你來自中國,中國是站在總統一邊的。」於是迅速把我當成了朋友。
當然,他的話是有誤解的。當西方國家都改弦更張,反對敘利亞政府、支持反對派時,中國政府堅持的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卻從未改變過,於是就被人們想當然地認為是支持總統了。
我沒有糾正土耳其馬麥德的話,享受著他的友好和善意。
隨後幾天,我了解到他更多的情況:乘飛機來到黎巴嫩之後,土耳其馬麥德立即坐車前往黎巴嫩和敘利亞的交界地帶,試圖穿越邊境,卻被敘利亞政府軍的士兵攔住了。
他向對方解釋,他來自土耳其,是什葉派朋友。但守衛邊境的政府軍士兵不為所動,他們認為,土耳其政府是敘利亞政府的敵人,所有的土耳其人也都是不可靠的,哪怕他出自什葉派。
在穿越邊境未果後,土耳其馬麥德怏怏不樂地退了回來,回到了貝魯特。之後,他輾轉於貝魯特整整一個月,不斷地到真主黨控制區去打探。黎巴嫩真主黨也是什葉派的武裝集團,當時正在國內招兵買馬,再把士兵送到敘利亞,幫助阿薩德總統打仗。後來,馬麥德帶我去真主黨控制區遊蕩,讓我看街道上懸掛的一張張大幅照片,並告訴我,真主黨在當地招了很多年輕人,運送到邊境那邊幫助敘利亞政府打仗。每一個年輕人報名後,真主黨就會在他的家門前懸掛一張照片,以示光榮。照片如同一面面旗幟在風中飄蕩,年輕的生命好奇地望著外面的世界,他們的軀殼卻已經被送往了上百公里之外的戰場上。
土耳其馬麥德沒有說他為什麼去打探,也沒有說他為什麼不回家。我想:他是在等待著機會,好再次前往戰場。
直到我離開那個國家,他仍然在貝魯特的小客棧裡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