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第一話 穴之設計書──立川俊明的故事
【穴的獨白】
我在等待,我屏息以待。我豎起耳朵,我嚥下口水,嚴陣以待接近的腳步聲。穴──這就是我的真面目。
現在就要來了,很快就會來了。不需要著急,只要保持不動,靜靜的等待就好。
聽見了。是腳步聲。我緩緩張開雙臂,凝視朝我靠近的獵物的姿態,對方還沒有察覺。那充滿自信的步伐,完全沒想到必須閃躲在幾步之遠處蹲踞著的我。
這樣就好。無知和粗心大意,原本就是人類的美德。就像昨天平安無事度過一樣,深信明天也一定能夠持續平穩的生活。所以,人類才能在無數縱橫交錯的虛線上,毫無畏懼的大膽行走。
然後,在某天,在某個時刻,忽然留意到蹲踞在腳邊的我。但是,發現時已經太晚了,墜落在下一個瞬間即將開始。他們陷入了我,在我的裡面掙扎,接著在痛苦中死去。
那個時候,我會張開沾染著無數犧牲者鮮血的大口,唱起,屬於我的歌,穴之情歌,屬於陷阱的旋律。打個比方,以立川俊明的場合來說──
1
標題就「暫定」為〈穴之設計書〉吧。所謂的暫定,指的是我還無法決定這篇文章將會以我的手札發表,或是以告發文成為呈堂供證,或是成為留給特定人物的遺書。
此外,我之所以將這篇文章命名為「設計書」,除了因為我身為建築師的個人喜好之外,還有其他另一層原因。正如字面上顯示,我賭上了自己的整個人生,一切都為了完成這個「設計」。
在我繼續動筆之前,我必須先談談我妹妹千佐子之死,那是發生在去年六月九日的事。我妹妹當時才剛從故鄉滋賀縣的高中畢業,之後來到東京,進入位在杉並區的某間洋裁學校就讀。她並沒有成為設計師的志向,或許只是為了餬口想學得一技之長。總而言之,她的真心話是希望能在邁入婚姻生活的前幾年,享受一下都會生活。
她剛來東京的時候,是借住在我的公寓。但是僅僅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要住兩個人,實在有太多窘迫。幸好,學校附屬的宿舍價格便宜,又可以過規律的生活,所以她才剛搬進宿舍不久。
在這麼短的時間當中,是什麼事情將千佐子逼上自殺的絕路呢?我放回話筒,感覺自己的膝蓋似乎快要裂成碎片。
雖然公司的工作非常緊迫,我還是不得不趕往事發地點。千佐子從高中時代就很喜歡往山上跑。來到東京之後,她看到報紙上讀者投稿欄介紹的登山社團,立刻就報名參加,是我隨即幫她取消的。我對於「享受山與青春的聚會」這句廣告詞當然很不以為然,重點是還寫著「歡迎初學者」,更讓我嗅到一股危險的氣息。
千佐子似乎對我的決定很不以為然,於是我開玩笑地對她說:
「總之呢,妳別給我死在山裡。我的存款可不夠付找搜救隊去幫妳收屍的費用啊。」
「不用找我啊。就讓我在山裡靜靜地沉睡,那樣就夠了。我反而希望你為我那麼做。在信州附近的山裡,埋在深深的雪中,在大自然的環抱之下長眠──我覺得那樣真是太棒了……」
「傻瓜!我最討厭的就是喜歡登山的人這種共通的廉價英雄主義!」
坐在信越線的列車上,我想起了當時的對話──千佐子果然還是選擇信州作為長眠之地啊。
儘管如此,我心中仍然有一個疑問。在京橋警署聯絡我的電話中,說她企圖自殺的地點是「小諸市」。以我貧乏的知識,也能夠從小諸直接聯想到淺間山。記得在島崎藤村吟詠小諸的詩中,也有「日暮不見淺間山」這樣的句子。一出車站,淺間山應該就聳立在眼前。特地來到小諸的妹妹,面對眼前的山,卻選擇在市內自殺。她不是體力不錯,對登山也很有自信的嗎?
我將放空的視線投向窗外。山壁正逼近列車的側面,遠方更有重重疊疊的山稜線漸漸靠來。在這個晴朗的六月天,視野像是被清洗過一樣鮮明,只有綠色不斷流逝而去。
我到達小諸,是在當天的傍晚。
2
我一出車站,就直接前往警署。
前有清曲川的清流,後有淺間山的噴煙,這個古老的城下町對我留下的印象是極為薄弱的。我並不是以觀光客的身分造訪這裡。我只隱約記得,車站右手邊有一個寫著大大的「淺間山登山口」的告示牌。
出來迎接我的,是一個接近老年的刑警。我表白來意之後,他立刻要我跟他前往醫院,詳細事項路上再說明。
千佐子被發現的地點,在當地一個叫「荒村」的地點和水源地的中間。那是一處赤松樹林。發現的人是「荒村」裡的孩子。一個叫做百合的五歲小女孩。她牽著小狗外出散步,狗卻掙脫繩子逃跑了。她追著追著,走進熊笹和灌木叢中,才發現千佐子的身影。
「那個時候,」刑警向我說明:「令妹的意識似乎很清醒。小女孩嚇了一跳,發出尖叫聲,令妹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抬起手,說:『快到那邊。』」
「快到那邊?那是什麼意思?」
「不曉得耶。大概就是『走開』之類的意思吧。之後我們發現,令妹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但是藥量並不致死。她後來從暫時的昏睡狀態中醒了過來,推估應該是在昨天的半夜。從自殺現場到她被發現的現場,有大概一百公尺範圍的雜亂步行的痕跡。她的周圍長滿了熊笹。而且,昨天晚上又下雨……」
「那個小女孩,」刑警繼續說下去,「邊哭邊跑回家,父親聽了她說的話,立刻跑進山裡,然後背著令妹走到大路上求救。後來是拜託路過的電動三輪車,把令妹送到醫院去的。總之,據說令妹在下山之間都還有意識。照那個父親的說法,他把令妹抱起來的時候,她說:『住手,讓我死了吧!』還把對方的手給揮開。」
「『讓我死了』?我妹妹是這麼說的?」
「是的。是那個父親告訴警方……」刑警話說一半,就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裡,令妹住的醫院──」
我跟在刑警身後,穿過大谷石砌的大門。雖然對話在此就中斷,但我直到千佐子嚥下最後一口氣,才知道對話內容的意義有多重大。
看到妹妹在病房內昏迷不醒的身影,我才第一次流下眼淚。她的臉頰和脖子上有好幾處割傷,擦了指甲油的指甲縫也塞滿了污泥。她被雨水淋濕、在黑暗中手足無措的模樣,鮮明地浮現腦海。
她持有的物品就是溼透的手提包的內容物,有淺間登山圖、手電筒、三片巧克力、兩瓶罐裝果汁、便條紙、小筆記本、名片盒等等。
「她就穿著這樣的衣服,」我向刑警詢問:「想登上淺間山尋死嗎?」
「這個嘛,」刑警支支吾吾地回答:「因為她爬上去就不打算下山了……」
「但是,我妹妹並沒有上山對吧?」
「應該說,她原本打算要上山,但後來沒有成功。」
「沒有成功?──」
「令妹呢,」刑警再次露出難以啟齒的態度,「不是一般的身體。她懷孕了。醫生說已經四個月了。她的心臟好像也不太好。我們猜測應該是在登山途中感到身體不適,所以放棄前往山頂。決定在那座樹林當中了斷……」
我咬住了下唇。比起羞恥,憤怒更充溢了我的全身。這份憤怒與其說是來自於妹妹的品行不佳,更是來自於我對自己完全沒有察覺此事的愚昧。更進一步說,是針對那個誘惑我妹妹走到這步田地的「那個男人」。
我翻開千佐子的記事本,想找尋「那個男人」的線索,但是毫無頭緒。裡頭寫的淨是流行歌曲的歌詞,或是一些拉拉雜雜的記帳,跟便條本沒兩樣。
身邊有便條紙卻未曾留下遺書,實在費人疑猜。刑警推論,她有可能是在火車上寫好遺書,然後在小諸市內的郵筒投遞。信紙沒有裝在信封裡,就是這個論點的證據。我也同意這個看法。不論如何,只要回到東京就會真相大白了。更重要的是,只要千佐子恢復意識,就能夠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3
千佐子是在第二天的黎明過世的。沒有痛苦,只是呼吸漸漸變淺,就像燈火一樣慢慢變暗,終究熄滅。臨終時在病房陪伴她的,只有我一個人。
傻瓜。這個傻丫頭。
我將臉靠在遺體上痛哭。在這具稚嫩的肉體裡,某個男人注入了體液,製造出了醜陋的肉塊嗎?
這個時候充溢在我心中的,不是悲傷而是憤怒。或者該稱這種感情為憎惡。對於那個不知名的男人,我投以無可計數的詛咒。
遺體在當天就運到了火葬場。身懷六甲又被拋棄的女子尋短,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既然死因明確,就沒有解剖的必要,我很快就辦妥了警方相關手續。千佐子服毒的時間是大前天,也就是星期六晚上。我只問出了這個線索,就直接前往叫做「荒村」的部落。我想向將妹妹送往醫院的恩人道謝。警方告訴我他姓須藤。
「哎呀,還麻煩你這麼費心。」
我準備了香菸做為謝禮,對方推辭了幾次之後,終於願意收下。
坐在面對山景、日照良好的緣廊上,我向對方詢問了當時的詳細狀況。一切的答案,都跟警方告訴我的一模一樣。
「您說,」我開口,「我妹妹當時很明確地說『讓我死了吧』,是嗎?」
「是呀。還想把我的手甩開呢!」
「那麼,她另外還有說什麼話嗎?」
「這個嘛……畢竟她當時已經整個人癱在我的背上。啊,這麼說來,下山的時候,她好像有說『石』什麼的……」
「石頭的石嗎?──」
「這個嘛,她當時氣息很微弱,又講得很小聲,我也不是很確定。我當時還想說,她會不會是頭撞到石頭了。因為那邊的山有一側全都是布滿石塊的懸崖……」
「嗯──」
我陷入了思考。不過,我並無法從這句話中獲得任何線索。因為千佐子的屍體上並沒有被石頭敲擊的痕跡,死因也十分明確。
當天傍晚,我抱著千佐子的遺骨回到東京。然而,期待中的遺書,並沒有寄到我的公寓。我有一種被將了一軍的感覺。
千佐子並不是臨時起意自殺。連洋裁學校的宿舍房間,她的私人物品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在這種充裕的準備時間當中,將筆記本放進背包裡的行為,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她一定是把遺書寫在上面。問題是,遺書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此時我突然靈光一閃。
(遺書應該是被某個人拿走了吧?在千佐子自殺的現場,除了她之外,還有別人──)
這個想法來得唐突,或許像是推理小說的情節。但是,這個疑惑強烈地撼動了我的心。因為這不僅僅是我的想像,而是有跡可循的。
證據就是小諸警署的刑警的一番話。
4
最先發現千佐子的目擊者,是一個叫做百合的五歲小女孩。她為了追回逃跑的小狗,而發現千佐子倒臥在灌木叢中。
小女孩嚇了一跳,放聲尖叫。同時,千佐子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抬起一隻手來。接著,她說「快到那邊」。這是刑警對我描述的當時狀況。
「快到那邊。」
我就是對於這句話產生了疑惑。這句話其實只包含了兩個單字。刑警將它解釋成:「快點離開,到那邊去。」換句話說,就是千佐子不希望自己臨死的樣子被別人看見。按照這個邏輯,她抬起手來,也被認為是一個驅趕小女孩的動作。
真的是這樣嗎?
刑警在「快到」、「那邊」之間補上了「離開」,這是他的想法。站在身為目擊者的五歲小女孩的立場,想像她害怕得逃跑的心理狀態,也算合情合理。
但是,這句簡短的話應該隱藏著更為迫切的意義。也就是說,我猜想千佐子企圖說出口的是「快到那邊去看看」。對於突然出現眼前的少女,千佐子試著告訴她的不是「快點離開」,而是拜託她「到那邊去看看」。
為什麼我會如此推論?原因很明確,因為那附近除了千佐子還有「別人」。她「抬起手」來不是為了趕走小女孩,而是指示那個人所在的方向。
我更進一步讓想像力馳騁。
根據刑警的說法,現場留有千佐子從自殺地點遊走方圓一百公尺左右的痕跡。關於這一點,警方的推測很直線條。他們認為自殺失敗的人基於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執著,會「毫無例外」的試圖離開現場。
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經無法認同這種見解。警方的專業經驗確實豐富,但是也造成他們對任何案例都一視同仁,思考容易定型。然而,千佐子的狀況並非如此。
當晚的淺間山麓下著雨。儘管是六月天,信州的氣溫依然很低。從昏睡中甦醒的千佐子身邊,是層層疊疊的無邊黑暗。雨滴打在她的臉頰上,風在她的頭頂呼嘯。在風雨當中,她東張西望地踏出腳步。熊笹刺痛了她的臉,泥濘絆住了她的腳步。即便如此,妹妹還是不斷前行。
為什麼?
答案很簡單,就是在找應該在身邊卻消失的某個人物。
我的想像終於獲得一個結論。那就是千佐子並非單獨赴死。她有一個同伴。那並非單純的自殺,而是殉情。我深信,那個同伴就是千佐子的「男人」。
殉情──我對這個結論感到愕然。這真的可以算是殉情嗎?
千佐子從昏睡醒來時,男人早已消失無蹤。遺書就是他帶走的。與其說是殉情,簡直是計畫性的謀殺。
然而,千佐子直到最後一瞬間,都還相信著那個男人。為了尋找原本應該陪在身邊的男人,她在深夜的山中摸索前行。既不懷對死的恐懼,也不抱對生的執著。她只是一心希望能死在男人的身邊。基於這個理由,她才對前來救助的「荒村」居民說:
「別救我,讓我死了。」
從她揮開對方的手的事實,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在對於推論感到滿足的同時,也感到一股恐懼。
雖然我確信這個男人的存在,卻提不出證據。從千佐子服下安眠藥到男人獨自逃跑的過程,全都被那晚的黑暗所吞噬,無法浮現出具體的形貌。
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為了尋找謀殺妹妹的兇手,立川俊明準備擬定一個復仇計書,但他是否能順利找出這名男子呢?而這份〈穴之設計書〉又將引領他跌入怎樣的深淵之中?絕對不能錯過日本國寶級推理大師土屋隆夫的經典之作《穴之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