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注目‧一個台客,在紐約曾經有一個男人
我接連上了兩個學期的剪輯課,指導老師叫做尤尼。是個有著法國和以色列血統的,很好看的人。
好看的程度,簡直像極了當年剛嶄露頭角,在『末路狂花』裡,用美男計騙光吉娜戴維斯畢生積蓄的,布萊德彼特。
有一個這樣的美男子當老師,實在是很應該大書特寫地記上一筆。
那時候,課堂上女同學癡迷而獃滯的眼神,下課以後極盡糾纏之能事的粉絲百態,常會讓我想起以前在台北跑新聞,去唱片公司採訪偶像歌手,所看到那些有家不回有課不上,披星戴月的少女歌迷。
古代中國人說女子太美,叫做『禍水』;男子生就這般姿色,實在也害人不淺。不少女生故意把學分當掉,把尤尼的課一修再修,卻也不會埋怨自己葬送的寶貴金錢,和其實很容易消耗掉的青春(美國女生老得比東方女孩快的多,是我意外的驚人發現)。
這樣一個『尤物』,腦袋裡其實扎實有料。
他的笑話,要繞好幾個圈子聽,才能體會到裡頭的智慧。
『了不起!奧森威爾遜要是像你這樣子剪接,「大國民」的第一個鏡頭就明白什麼是rosebud(編註:玫瑰花蕾,為劇中關鍵)啦!幾十年來大家也不用看得那樣辛苦了。』
然後,還領著全班一起鼓掌。那個被拍手的人沾沾自喜,隔了好一陣子才明白,是在說他的鏡頭拖拖拉拉,長得不得了,完全沒有節奏可言。
對於尤尼的專業,以及上課的方式,我其實是尊敬的。對於不會擅用美貌,憑空對人生的功課偷懶,不論男女,我都是非常敬重的。
不知道我身邊的親愛的女同學們是否也看到我所看到的,總之,她們會技巧地給尤尼送一些包裝得很精緻的小禮物。
我始終不清楚,校規允不允許這樣的行為?
但尤尼總會更巧妙地,利用節慶啦,大考結束啦,奧斯卡頒獎啦,種種理由,讓大家在系館的攝影棚裡聚會,並且把這些禮物分別送掉。
即便如此,屢挫屢戰的英勇女士,依舊樂此不疲。
即便曉得了,其實尤尼老早就有一個相戀多年以後結婚的老婆,和一個兩歲就唱得滿口聲樂的寶貝女兒。
那一回,我給自己定的學期作業,叫做『Once Upon a Girl』(曾經有一個女孩)。
我讓老同事給我寄來一卷『倩女幽魂』,再從圖書館借了電影歷史初期的經典『破碎的花』(Broken Blossom),以及瑪莉蓮夢露的『紳士愛美人』(Gentlemen Prefer Blondes)。分別由VHS轉成BETA-CAM,進行剪接。
我把完全不同調性的畫面,以短切方式整理成一個意涵,說的是:女性以不同的面貌,在與命運的遭遇進行抗爭,乍看荏弱堪憐,其實強韌無比。
不管是假作癡獃或挺身鬥法,都有她們亟求生存的,意志。
那一天,我從中午忙到半夜,日班夜班的剪輯室檔期,都讓我預先包了下來。
尤尼在六七點的時候,邊咬著烤過的貝果,邊安靜地喝著牛奶,端端正正地,拿了把椅子,坐在我的後頭。
他也不和我交談,就那樣聚精匯神地看著。似乎我是個好萊塢請來的好手,正在泡製著要到坎城去得獎的大作。
一個多小時之後,他的沉默,讓我開始覺得有點發毛。
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侵犯版權嗎?他要提醒我,可能會被抓去關?
但這是學生的習作,絕對不可能對外發表啊?
是我在操作上犯了毛病嗎?
也不可能,我的成績向來不錯,好多次還被派了在課堂上示範。我按部就班,整個過程都還算流暢順利啊!
主題有問題嗎?這是我所理解的,女性之不同於男性的,內在生命啊!
頭開始發疼,我儘量不要自己嚇自己了。努力埋頭到我的剪輯帶裡,我並不想再熬另一個夜,也不想為了跟別的同學調換班次,要煮很多雞翅膀來拚命巴結。
忽然,我聽到哭泣的聲音。那是王祖賢把雪白的緞帶奮力一擲,孤獨地和黑山老妖以命相搏……
我裝作沒有察覺,尤尼由飲泣到開始哽咽,憋在喉嚨的聲音大起來以後,怕吵擾到我,他快速地離去了。
第二天,我從同學那邊聽說他的夫人得了一種名字都不常見的怪病,在醫院裡,已經昏睡兩個禮拜了。
我想起尤尼在我背後的,我不曾親眼目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感覺分外動容。
後來,尤尼太太奇蹟似地痊癒出院了。而我的學期作業,一如當初預期,得到了很棒的分數。
我用力地說服自己:這兩者之間,並沒有任何關聯,我的好成績,純粹因為我做出了一個好作品。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