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一
轉載時間:2006.01.25

卷初

流站在橋的欄杆上。

周圍沒有屏障,風吹呀吹的,在背後廣大無垠的藍空襯托下,流的身軀顯得單薄纖細到隨時會壞掉的地步。

事實上,他的確是處於搖搖欲墜的位置。

──我一直很喜歡天空。因為,很高很遠,是絕對抓不住的東西吧?我抓不住,其他人也都抓不住。大家都得不到的東西,妳不覺得很棒嗎?

──那種事隨便都好,你快點下來!

──……妳總是這樣呢。

──什麼?

──不管是什麼事,妳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並不是妳真的看不到事物的重心,而是妳打從一開始就拒絕去接受。明明直接說討厭或是假裝說喜歡都好,但妳就是兩者都不願意做。妳太害怕顯露內心的黑暗了。

──……你知道,我跟你不是同一種人。

──是啊,我的確知道這點。

流說到這裡,轉頭對我笑了。乾乾淨淨,不沾惹一絲一毫惡意的笑臉。

他居然是以這種表情對我說這句話。

──所以,我也知道。姊,妳救不了我的。

說完,縱身一躍,毫不留戀的姿態,彷彿是一根在陽光下往下飄落的輕盈羽毛。

嘩一聲,水花四濺。

我永遠記得流入水時那個聲音。


第一帖 來到

我拿起掛在門後的深咖啡色長外套穿上,兩隻腳胡亂套進黑色的套頭鞋裡。

『妳要出門啊?已經快要開飯了喔。』

身後,媽媽從廚房裡探出頭揚聲說道。空氣中蔓延著油煙的味道。

『嗯,只是去河堤邊散步一下,我在吃飯前會回來的。』

『河堤?』媽媽的語氣顯得稍微不自在。『妳去那種地方有什麼事嗎?』

『我剛才說過了啊,去散步。』我站起身來,伸手轉開門鎖。

『要去散步,其他地方也可以吧。而且,妳又不是不知道,那個地方……』

『媽,』我打斷了媽媽要說的話,手放在門把上半轉過身看著媽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不是流。我不會跟流做出一樣的事情的。』

『這我當然知道……』

不,妳不知道。妳只是理解而已,卻不知道。

我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我沒有任何要因此責備媽媽的意思。

該受責備的是流。

『我真的只是想去散步轉換一下心情而已,很快就會回來了,不用擔心的。』我又說了一次。

『真是那樣的話就好……』媽媽還是不自在的表情,喃喃自語著。

我對那樣的媽媽擺出一個最接近令她安心的微笑,說聲『那我走了』後走出家門。

門鎖在我身後喀一聲重新鎖上。

仰望天空,是爽澄的秋日天空,一碧如洗。遠方的天邊有淡淡的金橘雲霧纏捲著。是快要接近傍晚的時刻。但是,秋天的時候,白天還是顯得很長。

我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自從發生那件事後,只要我一說要單獨行動,媽媽就會顯得神經質起來,對什麼都緊張兮兮的,小心得像是一放鬆就會踩碎足邊的玻璃碎片一樣。不過,會察覺到這點並產生強烈感應的我本身,大概也是有某種方面的神經質吧。

因為這樣,我對媽媽的行為,真的從未產生一絲一毫責備的念頭。

甚至連改變的意見都沒有過。

但難免還是會覺得很累。那種自生活各處朝目標湧來躲都躲不掉的疲累感,積到讓我不得不暫時從家中逃離的地步。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想到這兒,我聳聳肩,又嘆了口氣讓自己全身的力量放鬆之後,信步往河堤的方向走去。

* * *

我住的地方屬於新社區,每幾戶的門前就有一個一看就知道經過人為精心規劃的庭園,以及空曠的停車場。請專人清掃的巷道永遠是清潔的。

河堤位於從我家步行約十分鐘距離的所在。

平常沒有漲潮的時候,河堤是開放讓人進去休憩的。我走過河堤,平緩流動的河,岸邊是青蔥的草坪。我在離河一步遠的草坪上立定,不再前進。河上有橋,可供行人跟車輛通過。我仰頭凝視著橋邊紅色的鋼樑,一根一根交織成半圓形的圖案。

流就是從那裡掉下去落到河裡死掉的。

嚴格來說是失去意識之後溺斃。

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但現在想起我仍覺得不可思議。

我還以為流跟其他人不同,要死的話,至少一定也是華麗燦爛到令人驚嚇的死法。

結果死在這麼平淡無奇的地方。

河水在我面前一步處彷彿沒事般,持續緩緩流動著。

『妳不下去嗎?』

在我盯著出神的時候,突然,我身邊冒出一個稚嫩聲音這樣問道。

我轉頭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小女孩不知何時站在我身邊,斜斜抬頭仰視著我。女孩長得很可愛,大概是七、八歲的樣子,剪齊比耳下稍長一些的黑髮,白皙的臉頰,她穿的衣服特別令人印象深刻,一身藍墨色類似和服的連身短袍,在腰部綁著一條黑色腰帶,腰帶上用金線繡著精緻的各式花鳥圖案。

可愛,卻沒有什麼生氣。

像是人偶一般。

『欸,妳不下去嗎?』小女孩凝視著我,又問了一次。

『下去哪裡?』我忍不住反問。

小女孩伸出嬌小的手掌,指頭朝著河水的方向。

『河。』

『原來是河啊,嗯,我不會下去。』

當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好奇心使然的問題,我聳聳肩,不是很當一回事的答道。

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的是,這小女孩怎麼會穿成這樣出現在河堤?這樣的盛裝打扮,看起來實在不太像是專程來河邊玩水的。

『小妹妹,妳穿成這樣是要去哪裡嗎?』

小女孩聞言,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又再度抬起頭來直直注視著我。

『這是我本來的模樣。從一開始。』

語焉不詳的回答。

大概是她父母給她穿上,要帶她去拍照或參加什麼扮裝茶會之類,而這小女孩不小心走散了吧。

『唔,那妳爸爸媽媽呢?找不到他們了嗎?』我又問。

小女孩搖了搖頭。

『咦,不是跟爸媽走散了啊?』

『不是,我沒有那種東西。』小女孩說道。

又是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的答案。

我輕吐一口氣,放棄的直起身來。

還是說,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但這小女孩其實為了這身服裝在跟父母鬧彆扭,故意跑出來的?

可能性也不能說是沒有,記得小時候,我跟流也常被大人們開玩笑的換上許多詭異的服裝,再拍照留念。總之,小孩子對大人來說,與其是一個相對尊重的平等存在,更像是一個供人捉弄,會動會說話的可愛物體吧。

那時候,相較於我的排斥不悅,流總是擺出微笑,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照片裡也總是滿臉笑容的流伸手挽住面無表情的我。大人們認為這是因為流比我平易近人,脾氣溫和之故。

只有我們兩個人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被照相機鎖在其中的兩人。僅僅兩人。

簡單的畫面裡藏著鏡頭捕捉不到的激烈互動。

不過是流比我更勤於掩飾這件事而已。

『為什麼?』

在我思緒拉遠的同時,我跟莫名出現的小女孩之間的對話依舊以一種詭異的節奏持續著。

『什麼為什麼……喔,妳是問我為什麼不下去河裡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

以這個年紀來說,她簡直是少見的安靜少言。

我詫異的稍微回望著她。

『唔,第一,這裡不是游泳池,是河,那邊的牌子上明文規定不可以在這裡戲水。第二,現在是秋天,玩水有點太冷。第三,我本來就沒有要下水的意思啊,妳看,我穿的也不是泳衣吧。』

我拉開身上的長外套,試著解釋給她聽,但是,小女孩的表情沒有任何一絲改變。不,更具體來說,那應該叫作沒有表情。

『可是妳想下去吧?』她說道。

『所以我說過了……』

『有非常重要的東西掉在那裡面了,因為這樣,妳想下去吧?』小女孩突然說。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的,像是勉力拼湊才擠出來的話。而且,文法上也有點錯誤。但是,單是這樣,就已經足以令我定住腳跟,全身瞬間僵硬,不可置信的瞪視著她。

──有非常重要的東西掉在那裡面了。

難不成,她指的是流摔進河裡的那件事嗎?

怎麼可能?我很確定我們家人之中並沒有誰認識像這樣的一個小女孩。還是我多想了?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最後我這樣回答。

總而言之,先否認再說。在那件事之後,也曾經鬧上了新聞版面,嚴重到全家不得安寧的地步。一堆不相干的人打來的電話接到我手軟,雖然不知道這小女孩是從何得知的,只要不承認就沒事了。雖然消極,但有時你會發現那是對抗攻擊最好的防禦方式。

但小女孩似乎沒有要打退堂鼓的意思。

『我沒有說錯,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對妳。非常非常的重要。』

『……』『可是,為什麼妳還在這裡呢?』

『……』我繼續保持沉默。事實上,是找不出任何話來反駁她。

『欸,為什麼只有妳不用下去呢?那不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嗎?』

小女孩的問題幾乎是惡意了。即使這樣,還是一張乾淨得猶如無生命的人偶的臉龐。

──姊,妳救不了我的。

頓時,我腦中閃過一張類似的、笑得乾乾淨淨、絲毫不帶惡意的臉孔。覺得不舒服,頭暈眼花,像是要嘔吐的衝動。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會是妳。』忽然,小女孩突兀地冒出這句話,沒頭沒腦的。

『就算妳這樣說,我不會比妳更懂一些……』

『初藤,妳的名字。』

我克制住自己,卻還是掩不了驚訝。

『妳知道我的名字?妳果然認識我,妳到底是……』

『雨月姬。』

『啊?』

『雨月姬。我的名字。』

說著,小女孩朝我走近一步,真的就只是一步而已。但就在她移動的一瞬間,我確實聞到了某股淡淡的香味。

若隱若現,清淡得像是隨時會化去一樣的香味。

看到我的神情,小女孩啊了一聲。

『那個啊,是櫻花的香味喔。』

奇妙的話語。

『不下去也無所謂。不過,妳再不快點就會來不及的。』

明明天是晴朗的,她卻邊說邊撐開傘。我現在才發現原來她放在背後的那隻手有拿傘。對她來說那柄傘稍嫌太大,傘面則是漆成了朱紅的顏色。

我全心被她的話語所吸引去,無暇注意她不合常理的舉動。

『來不及?什麼會來不及?』

小女孩,不,雨月姬轉回頭凝視著我。厚重的劉海蓋下,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櫻花──櫻花已經快要開了。妳剛剛,也聞到香味了對吧?那就是最好的證據。』

櫻花?

但是,現在可是秋天啊。

我一頭霧水,正想問個清楚的時候,雨月姬卻一手撐傘,空著的另一隻手突然向天空高高舉起。下個瞬間,我腳下所站立的大地開始激烈的搖晃起來,其震動的程度令人連站都站不穩。

地震。

我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就見到四周的泥土地紛紛產生龜裂,一旁本來潺潺流動的河水也像是承受不了這震度一樣,掀起了半天波瀾,白色的水花激動地四處飛濺。

『怎麼會突然……』我喃喃道,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在一片慌亂之中,雨月姬卻是神色未動。

她穩穩的站在狂亂飛散的土石之間,像是有自信這股力量絕不會傷到她一樣。

『喂,快走,再不走才是真的來不及了!』我朝她大喊著。

雨月姬卻像是完全沒聽到一樣。

我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勉強自己不至摔倒在地,她卻沒露出任何吃力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又是一陣強烈晃動,附近地面的龜裂越來越嚴重了,再在這裡待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趕快離開!妳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我對著離我不過數步,我卻走不過去的雨月姬再大聲喊了一次。

可是,她完全無動於衷,更甚者,她自顧自地唱起了歌來。

開呀 開呀
紅色的櫻花唷
我們等待已久了

像是兒歌,琅琅上口的簡易調子,副歌部分的旋律不間斷的重複著。

不行!

『別再唱了,快點離開這裡!』

我一咬牙,拚命跑向雨月姬,想要拉她一起離開,就在我的手即將要拉住她的同時,一塊因為劇烈地震而自地面翹起的土塊,帶著巨浪,以萬馬千軍之勢向我們兜頭塌了下來。

閃不過的!

我不禁尖叫一聲,本能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緊緊閉上眼睛。

有那麼不到幾秒的時間,我四周處於一種寂靜的平衡關係,只有雨月姬童音的歌聲在響著。

來吧 來吧
紅色的櫻花唷
換上新衣服
大家一起來迎接吧

然後,下一刻,我耳中響起砰的一聲,隨即,全身一陣令人難以忍耐的劇痛,我就這樣失去意識,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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