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二
轉載時間:2006.01.25

第二帖 陰陽

有風。

我抬起頭,在我的眼前矗立著一棵高聳的樹木。依照那高度,以及傷痕累累的樹皮來看,應該是有很長歷史的古木了吧。即使如此,樹本身卻滿溢著一股不容他人隨便親近的威勢。

所以我只是站在原地,仰望著樹。

沒有葉子的樹上,結著數也數不盡的細小花朵,順著枝幹披垂而下,像是柔軟的緋色瀑布。突然,風增強了些,因為這個緣故,一大片薄紅像是承受不住自己重量的自我頭上的枝枒滑落,在空中凝聚,而後分散開來,一瓣瓣地輕盈旋轉著,互相撞擊,再向外盪開,像是空中無形的一圈圈緋紅色漣漪。

在風中,那柔軟墜落的姿態,彷彿是一碰觸就會折斷的嬰兒般。

櫻花不斷飛落而下。

傾洩著,一大片降舞著的緋紅。

花瓣朝我雨般落下。我卻伸不出手,無法承接那脆弱的東西。

感到恐懼。

明明只是櫻花而已。

但不知為何,恐懼蔓延全身,周圍櫻花紛紛揚揚旋轉飛舞著,輕盈。

我怕得幾乎要發抖。

* * *

我睜開眼睛。

在恢復知覺的那一刻,同時,全身各處都傳來強烈劇痛,帶著痠麻,像是被好幾個人狠狠踩過一遍一樣。

我試著動了動手腳,還好,痛是痛,但似乎沒有傷到關節的樣子。我雙手撐地,動作緩慢的讓自己坐了起來,四周的景物同樣緩緩的映入我的眼裡。

下一瞬間,我眨了眨眼睛。然後再眨了一次。

四周的景色沒有改變的跡象。

我又用手揉了揉眼睛,想確定自己不是因為剛醒過來而產生幻覺。可是,與我的冀望相違背,周圍的景物依然一模一樣。

不是看錯也不是幻覺。

終於,我錯愕的張大了嘴。

『這到底是哪裡啊?……』

我所在的地方,可以確定是一個房間。房內,除了一盞紙糊的照明用花燈之外,一無他物。但,詭異的是,這房間除了地板不說,連窗框跟頭頂上負責支撐整間房屋的樑柱都是木頭做的,要我說,我會以為這是古代。但這不可能啊,又不是在寫小說,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我搖搖頭,試著讓腦袋裡的混亂思緒稍微平靜下來。

總之,先冷靜,冷靜,想想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

我對自己這樣說著,拚命回想自己在失去意識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嗯,一開始,我跟媽媽說要去河堤散步,就出門了。然後呢?……喔,對,然後我在河堤邊遇到一個小女孩,兩個人說了一會話之後,就突然發生大地震……

『啊,對了,還有那個小女孩!』

我喊著跳了起來,環顧室內,沒有小女孩的蹤影。

只有我一個人來到這裡嗎?還是說,她也來了,只是在其他地方?

要是這樣的話,找到她,也許可以多了解一下現在這種情況。

我想著,連忙朝房間門口走了過去。門本來就是拉開的,我決定先忽視這門好像是紙做的事實。在這種場合,越去在意不合常理的小事情只會讓自己越來越慌亂。總之,先找找看那小女孩在哪裡,就算沒碰到,也比一直待在這裡坐困愁城強太多了。

我看著門外紅木雕成的狹長走廊,迂迴曲折,看不到盡頭在哪裡。手上沒有什麼可以拿來當記號的東西,我也沒有自信自己的方向感能發揮多少功效。

迷路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

我輕吐口氣,憑直覺選了某個方向走去。

* * *

不管怎麼說,這間屋子實在是太大了。

不,說是屋子,其實更類似大型宅院吧,以迴廊連接起各個房間,走沒兩、三步,還會看到面對著長廊的另一邊,出現枝葉扶疏的觀賞庭園。不過,似乎是長期被冷落,雜草叢生,裝飾用的石燈籠也倒塌了,碎成一部分一部分的滾落在附近的地上。

寂靜無聲。

我走了老半天,沒看到任何一個人,甚至連蟲鳥的鳴叫聲都沒聽到。

簡而言之,就是感覺不到有生物存在的氣息。

紅木長廊在我移動腳步時發出輕微響聲。

越走,我心中便越確定我絕對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也許是在我想像也想像不到的場所也不一定。

難不成這裡沒有人類這種生物嗎?

心中不禁閃過這種令人光想都渾身不舒服的念頭。

為了驅除這不祥的想法,我輕輕推開了出現在轉角處的房間的門,探頭查看。

『請問,有人在嗎?……』

像是在回應我的呼喚似的,在房間的深處,日光所照射不到的地方,一個披著棗紅色寬大外衣的女性抬起頭來,望著我的方向。莫名其妙來到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地方,終於碰到了人,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正要開口的時候,女人防備的看著我:『妳是誰?』

『那個,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闖進來的……』我連忙想表清自己的身分。女人卻強硬的將話接了下去。『妳也是來趕我走的吧?』

『咦?不是,妳誤會了……』

對話急轉直下,我感到困惑。

『我不會離開這裡的。』

略微沙啞但仍清晰的聲音,也因此,我被她話中毫不掩飾的敵意跟恨意嚇到。

『為什麼一定要搶走這裡?我只是想繼續活下去而已,為什麼你們就是不能放過我?』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懂妳在說什麼。』

我一面道歉,一面想著今天怎麼似乎老是在進行自己搞不清楚的對話。

那名女性站了起來。

不是什麼大動作,我卻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幾乎是本能的,我感覺到女人的身上散發出某種危險的訊號。

『請冷靜下來。如果打擾到妳,我馬上就走……』

『不能原諒。』女人突然說道。

『咦?』

『想趕我離開這裡的人,不管是他們,還是妳,全都不能原諒!』

女人周遭,像是形成一個漩渦似的,強大的氣流捲動使得屋裡所有的器具都跟著飛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我根本寸步難行。

女人纏在身上的衣帶,化成了無數碎片,挾著風勢朝我疾射而來,不可能躲開的,我閉上眼睛──

但是,想像中身體被貫穿的痛楚並沒有如預期中降臨。

我錯愕的張開眼,發現某個人的月白色長袖剛好擋在我面前,阻止了衣帶的碎片。

『風之寂久,土之狂聲,至彼等之地,縛!』

嘴裡誦著類似咒文的奇異言語,突然出現,穿著月白長袍的青年指尖一劃,不知從何來的風便以女人為中心繞成一個圓,在女人足下吹起。

『嗚!……』

女人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綁縛住一樣,拚命掙扎著卻無法動彈。

我瞪視著眼前不可思議的情景,腦中一時呈現空白無法思考。那是術法?

我,來到了一個術法真實存在的地方?

『妳沒有受傷吧?』

打斷我的恍惚,青年收袖轉身問道,如琉璃的淡色眼眸。

『……好像沒有的樣子,』我仍有點驚魂未定。『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

『怨靈。』

冰冷而透明的聲音。

『怨靈?』

『不過,看樣子稱為地縛靈應該更加貼切吧,靈體跟這片土地已經同化了,』青年微微皺眉,像在思索什麼。

『……總之,請妳盡快離開這裡。』

『咦?』

『怨靈只是暫時被封住而已,還是具有危險性。雖然我不知道妳隻身出現在這荒屋的原因,不過,妳繼續留在這裡,會造成我的困擾。』青年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始終沒有離開處在風暴之中的那名女性。『我的式神會帶妳出去……羽果。』

像在回應青年,空中不知從哪突然出現了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光芒在房間裡繞了幾圈後,便以飛快的速度向外竄了出去。

『跟著那道光芒,妳就能離開這間屋子,趕快走吧。』

我依言跟隨著疾行的光奔到了門外,又停住腳步。

『那你呢?』

我問。青年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意外的看著我。『……我是一個陰陽師,將怨靈送回幽冥之界是我的工作。請不用管我。』

既然當事人都這麼說了。

我沒有干涉別人生死的立場。

『我知道了。』聳聳肩,我正想朝著那道淡金色光芒所指引的方向奔去的時候,被術法困住的女人突然發出淒厲的尖叫,同時,青年像是受到衝擊似的退了一步,圍繞在女人四周的風靜止了。

『不行,你們也是想殺我的人吧?既然如此,你們一個都不准走!』

這女人未免也太不可理喻了吧?

『等等……啊!』登時,自長廊的地板裡冒出了一隻又一隻沾滿泥濘的手掌,我還來不及反應,其中一隻手冷不防抓住了我的腳一扯,我吃痛地叫了一聲,抵擋不住那股巨力,我整個人跌坐到地上。

但是,比起這個,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讓我不敢置信。

屋內的女人面貌開始產生變化。臉變得毫無血色的蒼白,眼睛變得像銅鈴一樣大,兩邊額角長出了類似尖角之類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可以確定的是,女人的臉已經扭曲變形到看不出是人了。

『化鬼嗎……可是,怎麼可能……』青年似乎也吃了一驚,困惑地輕咬著唇。

『化鬼?』

『人在極度憤怒或怨恨之下,控制不住自身的執念,捨棄人類的身分墮化成鬼的過程。但是,除非力量特別強大,已經失去生命的一般怨靈應該是做不到這點的才對啊。』

青年還在思索什麼,但變身成鬼的女性怨靈卻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她身上的衣帶簡直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樣,以靈活的動作,毫不留情地朝青年攻擊起來。坐在長廊上的我看得非常清楚,青年雖然每次都成功閃躲過女人的攻擊,卻沒有機會找出空隙反擊回去。這樣不用多久,青年很快就會筋疲力盡的。

又是一次攻擊,青年剛好退到動彈不得的我身旁幾步處。

『……如果我說錯了請糾正我,』我抬頭看了一眼顯然抓狂到無藥可救的女性怨靈,再看看死死抓住我的足踝不放的手掌,最後看向表情沒變,但呼吸已經開始急促的青年。『情況是不是非常的不樂觀?』

『怨靈的力量和鬼當然不能相提並論……』青年看了看我,即使是現在這種緊張的情況,他的語氣還是很平靜。淡雅的五官。

『妳真的是普通人嗎?』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

『啊?』

『雖然從剛才我就有這種感覺,』青年頓了一下,『妳真的很冷靜。』

那是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該先對哪樁事緊張了,而且你也沒有資格說我吧。

我硬生生將這句話吞了回去,雖然還不清楚狀況,但連我也知道,在這種時候跟人爭論絕對不是一個好主意。
青年沒有轉開視線。

『正常人碰到這種情況時,都會出現緊張或恐懼的情緒反應,在妳身上卻沒出現。』

『你想說什麼?』

『怨靈不可能無緣無故化鬼。至少以前沒有過這種情形。』

『所以,你認為是我造成的?』

『妳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青年露出認真的神色,問道。

『就算我想回答,一時也解釋不清楚。而且,比起那件事……』我指了指直直朝我們兩人撲射而來的綢緞衣帶,絲毫不懷疑那堅硬度足以貫穿任何比人體硬上十倍的物體。『這個更需要解決吧?』

青年秀麗的眉毛微微皺起,食指和中指併攏,自胸口向身體右側快速直線劃下,隨著他的動作,朝我們飛來的衣帶,像是被鋒利的劍一刀砍下般,失去力道飄呀飄地落到了地上。怨靈瞬間迷惑了一下,動作停了下來。

感到足踝上的力量鬆脫了。我乘機用盡全身力氣踢開那隻手掌站起。

『走。』

青年冷冷丟下一個字,轉身向長廊另一頭跑去。我連忙跟在他身後。

說是跑,跟平日運動不足氣喘吁吁的我相比,青年的動作像是在舞蹈一樣,飄忽而不著力地前進著。可是速度還是硬比我快上一大截。

『羽果。』青年邊跑邊低喊道。

淡金色光芒沿著流線型的飛行軌跡,自屋角飛下準確的停在青年的手上。我現在才看清楚,剛才那道光芒原來是一隻有著金黃色羽毛跟鮮紅眼珠的鳥。

『地縛靈不會輕易離開憑依的場所。妳想辦法把怨靈引進我設下的咒陣裡去,了解嗎?』

青年說完以後,羽果隨即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拍動翅膀快速的飛離開了。

真的是像光一樣的速度。

『羽果雖然具有鳥的外型,但不是真的鳥,速度自然會比較快。』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陰陽師接著說道:『不用擔心。妖鬼一旦跟陰陽師訂下契約成為式神之後,除非陰陽師使喚,式神是不會主動去攻擊人的。』

總之是類似主人跟手下的關係嗎?

我搖搖頭,拋開心中瞬間閃過的這個不倫不類的比喻。

『你剛才叫牠引怨靈進去什麼咒陣?』

『遁地之陣。化鬼之後的力量太大,沒有辦法直接封印她。我要將她引到五行之力比較豐沛的地方去。』

『那是在哪裡?……』

我沒有說下去,因為我也看到了。

在漫長的迴廊出口,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座小樹林。

在蓊鬱的木葉之間,隱約可見斷崖,清澈的水流沿著周圍巖石涓涓而下。

泉聲隆隆。

陰陽師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裡。雛泉,流水的青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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