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三 |
轉載時間:2006.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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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帖 薰 樹林,斷崖,瀑布。 『等等,我們剛才不是還在那間宅院裡嗎?怎麼一出來會在這裡……』我搖著頭,還是不太能接受眼前以突兀的方式出現的自然景色。 『因為那不是真的。』陰陽師說。 『啊?』我愕然的反問。 『那是怨靈的力量使空間產生扭曲,才會產生那種幻象。我只是找到陽氣最重的一點予以突破而已。』 『陽氣?』 『陰陽兩極,互為相對。死者為陰,生者為陽;女為陰,男為陽;月為陰,日為陽,以所比較的對象為基準,沒有一定為陰,或一定為陽的存在。』 望著以一臉平淡語氣說話的年輕陰陽師,我不禁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 『不,不是你的問題。只是覺得今天真的老是跟人進行自己聽不懂的對話。』更奇怪的是已經變得越來越無所謂的自己。 算了,我轉而擔慮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你覺得她真的會來嗎?』 『她?』 『剛才那個女人啊。』我還是不習慣使用怨靈這個稱呼。 『……我不確定。』陰陽師側過頭望著長廊的出口。『一旦離開居所太遠,失去了憑依的怨靈會立刻魂飛魄散。所以,地縛靈本來就不會輕易離開自己的地盤,也不會讓其他人進入。』 所以,剛才她一看到我才會那麼憤怒嗎? 我又想起了女人扭曲的臉。她也一定是拚命地想留在這個世上吧。 『……那個,我不太懂。總之,地縛靈不能離開居所太遠吧?』我試探地問。 『是的。』端正簡潔的回答。 『既然如此,那不能不管她嗎?反正她也不會出來害人吧?』 年輕陰陽師微微睜大了淡琉璃色的眼眸。 『對方不是人,而是怨靈。』 『我知道,可是怨靈也曾經是人啊。說是淨化,總覺得跟殺人沒什麼兩樣……』 陰陽師沉默了一會,然後開口。依舊冷淡的語調。 『這名怨靈,已經殺了很多住在這附近的人了。而且,就算她沒有害過人,我也不能就這樣放了她。』 『為什麼?』 『怨靈是不合理的存在,如果未將其消滅放任不管的話,會對京的結界帶來傷害。』 『京?結界?』 『……看來沒有時間解釋了。』 青年的神情一整,束在一側,墨黑如玉的長髮隨著他轉身的動作飛揚過我眼前。 我順著他眼神直視的方向看去,只見一道熟悉的淡金色光芒不斷鳴叫著朝這邊飛來,後面理所當然的跟著已經化成鬼的女人,猙獰的臉孔已不復見之前的秀麗模樣。 到底是什麼?是什麼讓她不惜變成如此醜惡的姿態也要留在現世? 單純對生命的執著? 是你們的錯,要是你們放過我不要來就好了。是你們害我變成這副模樣的! 我腦中好像有未知的聲音在響著。跟泉聲相呼應,在我頭裡形成巨大迴響,不停衝撞。 可恨,可恨哪。最好所有的人都消失掉。 頭痛欲裂,我忍不住縮起身體,視線一片迷濛。 女人濃重的恨意纏縛住了我。 『危險,快退開!』 聽到青年著急的喊聲,我一回神,眼前是女人變形到悲慘的臉,離我不到三公分的距離。比起恐懼,我更忍不住想吐。 為了我不能理解的執著而佈滿血絲的眼珠。 『唔!……』 不知是什麼時候,女人細長的五指掐住了我的喉嚨。指甲陷入了肉裡,痛苦,被束縛住掙脫不出的痛苦。一陣又一陣的情緒浪潮朝我席捲而來,簡直像是女人的情感一併感染了我一樣。 很深,很深,牢牢刻在骨頭上的執念。 痛到幾乎不能呼吸。 放在我頸項的五指越收越緊,越收越緊,就在我以為我會因此窒息而死的時候。 我聽到了女人內心的聲音。 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泉水聲不斷放大。 在那之中,在那明知是錯誤的灰燼中,緊抓著身為人最後的願望所熊熊燃燒起的火燄。 無奈,決心,以及化都化不開的悲傷。 突如其來地,我了解了眼前的女人,以及她所懷抱著的執著。 『……就算殺了我,就算繼續以這種姿態存活下去,妳也不可能再見到那個人了喔。』我輕聲說道。 怨靈的表情略微呆怔了一下。像是聽到曾經很熟悉,但現在怎樣也回想不起的旋律一樣。 『想不起來嗎?對妳來說,那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化為怨靈太久,連當初為了什麼想要活著的原因都忘卻了,是這樣子的吧。 不能離其而去的人。 想要再見一次的人。 將一切捨棄都不可惜,比什麼都還要重要的人。 所以,就算必須吃人,就算要變成鬼,無論如何都想活下去。 明明在女人的心底深處,是不斷不斷深切這樣吶喊著。 不由自主,我將手輕貼在女人的額。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那個人怎麼了。可是,我知道,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不會那麼容易就消失的。所以,再悲傷也不可以忘記,不可以忘記的。』 陽光稀疏灑下,樹葉的陰影在怨靈的臉上晃動。然後,一點一點地,變回我一開始見到的女人的臉孔。 放開掐住我喉嚨的手,女人的眼中流出兩道清淚。 她無聲的哭了好久。 * * * 『宿化陰生,無限陽動,以吾身呼喚此世之彼世幽聲,寂!』 隨著陰陽師唸誦咒文的動作,女人的身影逐漸透明單薄,終至消失在空氣化為無形。 我一直沉默的注視著。 『已經死去的人是不會再死第二次的。淨化的過程,對魂魄本身不會造成任何傷害。』注意到我的神情,陰陽師淡淡說道。 『再怎麼不願意,這裡畢竟不是她應該在的地方。』 我點了點頭,卻沒有出聲。 想要停留的場所,跟應該停留的場所。 其中的分別在於人本身。 人自身的願望,變成之所以會成為怨靈的原因。 總覺得很諷刺。 『如果心情已經調整好的話,差不多要解釋一下了吧?』 陰陽師神色沒有多大變化,像是在談天氣一樣的提起。 『詳情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剛才很明顯的,雛泉和妳的氣產生了共鳴,進而壓制了怨靈的力量。不然已經化鬼的靈魂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變回來的。』 怨靈成功淨化後,之前讓我覺得走一輩子也走不出去的大宅院也褪去幻覺,回到原本的破敗民宅。小小一棟獨自矗立在覆蓋著廣大綠草的高丘上,顯得無比淒涼。 不遠處,雛泉的泉水靜靜的流著。 『而且,妳的打扮的確不像京裡的人,』淡琉璃色的眼眸望著我,『妳是外地來的術士嗎?還是說,妳不是人?』 看來是把我看成妖怪之類的東西了。我大大的吐了一口氣。很無可奈何的。 『我是人……可是,我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就是了。』 我把根據從之前到現在的經歷,自己在腦中所推出的結論說了出來。 雖然很不願意相信,不過,看起來,這好像是唯一而且可行的解釋,不接受也不行。 『妳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那妳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陰陽師難掩驚訝地問了我一個我自己也很想問我自己的問題。 我將發生的事大略講了一遍。 聽完,陰陽師形狀美好的眉再度微微打結。 『……跟這裡不同的,異世界?』 『嗯,詳情我也不清楚,大概是這樣子吧。』 『不是過去未來之類的直線時間關係嗎?我聽說過有些占卜師在追溯時間軌跡的時候,會無意觸碰到不屬於自己的時間……』 我想了想,然後否定地搖搖頭。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但應該不是。首先,我並不是什麼占卜師,而且,你們身上的服飾或是建築風格,雖然跟我世界裡的古老年代有點相像,但還是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跟我所熟悉的古老東方文化比起,更為華麗,更為纖細,更為脆弱,更為緊繃。 硬要用文字形容,就是『有種在安全邊緣滑走的邪氣』的感覺。 『邪氣嗎?……也許沒錯吧。現在的京的確是處於崩壞之前的微妙平衡狀態。』 陰陽師喃喃說著,然後把視線轉回我臉上。 『如果妳說的是真的,確實是從另一個世界因為不明原因而來到這裡的話,就算是師父,我想他也沒碰過這種情形。』 『師父?』 『撫養我長大,教導我身為一個陰陽師所應該具備的知識的人。』 陰陽師的臉上難得流露出少許的敬意。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得知這件事一點幫助也沒有。我無助的兩手一攤。 『那我應該怎麼辦?』 沉吟了一會,陰陽師作出了決定。 『……伊祁家的巫女也許會知道吧,我跟妳一起去。』 『你要跟我一起去?不會太麻煩嗎?』 『不會。反正我本來就打算處理完這個任務就回京的。而且,我也不能放妳一個人亂走。』 我停頓住動作。 『……不能放我一個人亂走是什麼意思?』 『因為現階段還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能相信妳,要是妳是妖物就麻煩了。』 陰陽師理所當然的說,平靜的神色完全沒發現到這話有多麼失禮。 『要是我真的是史所未見,力量強大的妖物怎麼辦?』我眨眼,不無惡意的問。 『收伏。』毫不遲疑的回答。 『答得這麼爽快,你很討厭牠們嗎?』但又不像,至少對我完全感覺不出來應有的敵意。 陰陽師困擾似的微微皺眉。 『工作跟個人感情沒有關係。而且,我對妖物或是怨靈並不特別憎恨,沒有那種必要。』 『可是,你跟牠們戰鬥不是嗎?』 這次換我歪著頭。 『我說過那是工作。人跟怨靈之間並不存在誰對誰錯的問題,不管是哪一方,都只是為了生存而已。而且,真要說的話,比起人類,陰陽師跟在黑暗之中活動的妖物們還比較相近。』 『唔,這樣說也是沒錯……』 『好了,走吧。』 陰陽師站起身來,月白色的衣袍在濃綠的樹林中顯得特別醒目。 『咦?』 我的雙腿因為剛剛的一陣狂奔還有點痠痛,如果可以,實在是很希望能再多休息一會。年輕陰陽師瞥了我一眼。 『這是當然的吧。因為妳的緣故,使得我花了預計之中多餘的時間。再不走的話,等回到京內城的時候就已經天黑了。』 那語氣,與其說是在抱怨,不如說是在單純的就事論事。 『是,是。』 我揮了揮手,然後,突然想到一件事,動作停頓下來。 『對了,我好像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初藤,你呢?』 陰陽師望了我一眼,似乎覺得有人會特意問他的名字是很奇怪的一件事。然後他回答了。 『……薰。翦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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