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蕙《二重奏》之四
轉載時間:2007.11.21

今年的東區決賽將輪到亞特蘭大花式溜冰會社主辦。之前在佛羅里達州坦帕市舉行的東南區分賽中,艾莉取得了Junior級的第一位,而我卻失望的獲得我這級Novice的第五,但幾週後又得到通知前四位中有人受傷退出,因此很僥倖的後補進入下一輪東區決賽。這次由我和艾莉所屬的溜冰會社主辦,地點就在我們平常訓練場地,艾莉興奮的告訴我:
『吉兒,妳說這是不是天助呢?』
自從那天幫了安祖的忙,發現他纏艾莉纏得更緊,就連中午吃飯都常跑來和我們坐在一起。他們同年為十二年級,許多他們談的我都搭不上,像申請學校和課堂上的事。我大多在一旁聽著倒也不覺得無聊,艾莉話最多,平常我們在一起也大多是她說我聽。安祖從不主動找我說句話,偶爾不經意和他眼神交會,他總是立刻避開,好像我真會吃人似的。
上高中以來,艾莉和我不再有空閒在溜冰和學校以外時間一起玩樂,她身旁常有些男孩,卻從不當我是燈泡嫌我礙事,大概因為沒一個專心交往。我知道這些完全不懂花式溜冰的男孩很難讓她動心,但不了解的是,即然不認真,為什麼老是和他們親親熱熱的糾纏不清?
『我喜歡被男孩圍繞著的感覺。』她告訴我。讓我想到《飄》裡面年輕的思嘉莉。
十一月初,天氣轉涼,離比賽只剩一週,我卻生了重感冒,在家休息了兩天後才回學校。我刻意離艾莉遠遠的,怕她在這重要時刻也像我一樣,我知道這次比賽對她有多重要。艾莉很擔心,每天打電話問候我,
『比賽前一週的狀況最重要了,而妳已經四、五天沒上冰場,醫生怎麼說?』艾莉緊張問。
『一碰冷空氣就會咳不停,如果情況不好只好退出啦!別擔心,對於自己不能決定的事,就只好認命,為我祈禱!』我試著以平靜的心情說:『對我而言,參賽本身就是個撿來的機會。』
『對我,卻是一生夢想的開端。』艾莉說的時候,思緒已經飄浮在好高好遠的地方。
離比賽不到兩天的星期一,我才重回冰上,全身仍軟弱無力,教練要我集中注意力在動作與音樂的流暢,所有的跳躍都暫時以一轉帶過。
艾莉的短曲和長曲都設計得別具企圖心,難度很高而且充滿冒險動作,她把這兩支舞表現的雖不完美,但並沒有太多錯誤,就在東南區比賽時取得第一。而我由於之前生病,教練又臨時把我的長短曲改得更保守,只留下一個比較有把握的三轉Salchow跳躍。
我全身冷得發抖,就是熱不起來,小腿都快抽筋了,練不到一個小時就不得已走出場,外面暖多了。媽還要一個小時後才會來接我,感覺全身痠痛,四肢無力,在大廳拉了一張長椅到牆邊,冰鞋都懶得脫,就縮在長椅上倚著牆昏睡去。只聽到有人在搖我的肩膀。
『吉兒,醒醒、醒醒……』
我吃力的睜開眼睛,是安祖。
『妳看起來糟透了,病還沒好就來練習?』安祖關心的說。
『你怎麼在這?』我迷糊的問。
『艾莉告訴我她會來,我很想看看妳們溜冰。』安祖回答。
我心想,不是『我們』只有艾莉吧!我看了一下時間。
『她還在裡面,你可以直接進去看。』
『我先送妳回去。喔!好熱呀!』他用手背輕輕的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和臉頰。
我回他一個感激的微笑說:『我媽再一會兒就到,我想再睡一下,離遠點別被傳染了。』
他把外套脫下來,替我蓋著,拉了張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在這陪妳,把鞋帶鬆開……』其餘我就聽不太清楚了,又昏睡過去。
媽一來就直接把我帶去醫院,原來的感冒變成了肺炎。醫生立即替我掛上抗生素。我失望的看著媽撥電話給教練,告訴她我得退出比賽。
原本艾莉和我都已請了幾天假。學校對於學生參加重要比賽一向很配合。週三的早上,我一個人在家養病,心情煩悶極了。這本是我短曲上場的時候。門鈴響起,是蘇俄籍的教練安娜來了,我迎接她進來。
『吉兒,好些了嗎?』
『都快瘋啦!原以為我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沒想到卻被好運捉弄了。我從來不指望能得名次,光是參加,就已經能讓我在未來的日子裡回味不已,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失望的呢?』
她溫柔的坐在我身旁,輕摟著我的肩,說了一個故事。
『十九歲那年,沙維和我第一次進入國家代表隊,被指派參加歐洲盃,我們短曲表現的完美無瑕,而且成功的做出三轉Axel拋擲跳躍,當時以第一位成績;暫時領先。』她的思緒回到十多年前。
我只知道她曾是蘇俄國家級雙人溜冰選手,從來沒聽她提起過搭擋的事。
『沙維和我十歲起開始搭擋,他個性積極,手臂自幼強而有力,開始練的幾年,我常被他摔傷。有次我們在練習一個單手推舉動作時發生失誤,我的頭直接摔在冰上,當場失去知覺,醒來時已在醫院。那次很幸運,只有輕微外傷和腦震盪且一個月左右就復原,並無其他嚴重傷害。但我花了近半年才克服心裡障礙重回冰上,而沙維更是自責不已。後來在練習時,他特別注意我的安全,也因此我開始信任他,慢慢的把自己放心的交給他,隨後我們進步神速。他是個很有野心和夢想的人,而我只想藉溜冰看看世界,離開成長的城市,那年歐洲盃是我們第一次參加重要國際比賽。我們長曲設計得很困難,但由於身心都處於極佳的狀態,之前練習也都很順利,媒體對我們奪冠最有信心,而就在比賽那天早上我接到通知,我們參賽資格被取消了。』
『發生什麼事?』我瞪大眼睛問。
『沙維的類固醇檢驗呈陽性反應,而且他承認服用禁藥。』
『我的天!妳從不知?』我問。
『沙維是個很複雜的人,和他共同訓練多年,很少真正打入他的個人生活。我很高興他勇敢承認錯誤,並不試圖掩飾。他被禁賽兩年,那時我傷心的不只是比賽不能繼續,而是我的事業到此結束,因為沙維立刻宣布退休。
『我花了一、兩年,仍找不到新的搭擋,也只好放棄,後來我加入職業巡迴表演,認識在電視台工作的丈夫,移居至此。
『吉兒,妳才十六歲,未來生命中,有很多更令人興奮的事情等著發生在妳的身上,也會有更令人失望的事,這就是人生,還好人不像花草樹木,年復一年重覆著一樣的週期,多乏味,不是嗎?』
看她把這麼痛苦的往事講得如此輕鬆,一定是她說的『興奮的事』所帶來的喜悅,讓她走出灰暗的記憶。什麼樣興奮的事會發生在我的身上呢?下一次比賽嗎?
媽和安祖都去看了艾莉的短曲,跳得並不算好,兩個失誤讓她排名落至第六,好在分數都差距不多,長曲的佔分大,是可以補回來的。
週五,我已可以回學校上課,和安祖約好下課直接去冰場,艾莉長曲六點開始比賽。
我們到時,艾莉也剛到,正在換裝。由於三天前的抗生素已讓我不具傳染力,我立刻進去幫她,她一見到我馬上擁抱著我。
『為妳擔心死了,怎麼幾天就瘦了一圈?』
我幫她綁頭上的髻和配合的髮飾。她美極了,這身藍色的露肩短裙在裙襬及背後鑲滿了無數大小透明水晶,性感又不失典雅,艾莉的媽媽幫她化好妝後,她就和教練到舞蹈室作地板熱身,時間控制得剛好,離上場四十分鐘。
沒什麼可以再幫忙,我和安祖就先進去找了位子坐下。不時有些常一起練習的女孩和她們的爸媽過來安慰我、替我打氣,我輕鬆的告訴他們我沒事,要他們明年在這場比賽中幫我加油。
場中正在進行的是Junior雙人組長曲決賽,看著他們有的才十四、五歲就已能作出一些危險的拋擲和推舉動作,讓我突然想到安娜那天說的故事,眼睛不知不覺的紅了起來。
『真的沒事?』安祖看我神情感傷。
『你說呢?眼看已經握在手中的一點點夢想就這麼一鬆手讓它給溜了,下次的機會不知道在哪兒,或許再也不會有下一次。』我環抱著臂失望的說著,瞇著眼仍注視著場中的比賽,藉此分神不讓沒用的眼淚掉出來。
『吉兒……』
他大概想要安慰我,找不出話,沉默了一回兒說:『病好了嗎?』
『差不多了,體力還沒恢復。啊!忘了謝謝你那天照顧我,媽說你一直在我旁邊等到她來,其實你不用理我的,還好沒把細菌傳給你。』
『要不是我坐在那兒擋著,妳不曉得從椅子上翻下來幾次了。』
我笑了出來。
上一場比賽已結束,水車緩緩開出來,把冰面重新刷平,裁判更換上場。艾莉運氣不錯,八人一組比賽,她抽到第三順序。太晚上場不但冰況不好,而且肌肉在等待中很容易涼下來。
一開始先是四分鐘熱身,同一組八個人全部上場練習,通常我們會把幾個關鍵的動作在這時做一次,好熟悉冰況及做最後姿式調整。艾莉的長曲我已經看了幾百遍,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動作倒背如流,我一面向安祖解釋著,一面在外喊著替艾莉打氣。她是觀眾席的最愛,因為主場今年只有我和艾莉進入東區決賽,其他全是外地來的。
我知道她幾天前練習時,兩轉Axel有些不順,而三轉Lutz與二轉Toe Loop組合轉跳也不穩,熱身時她順利的做出這兩個動作時,我高興的跳了起來,然而卻在她一向很有把握的三轉Flip跳躍跌落在冰上,安祖嚇了一跳緊張的站起來。
『她沒事的。』我拉他坐下,這樣的摔跌我們平常練習每天也要來個三、五次,不要緊,令人擔心的是她無法完成這個重要的動作。
『她得再試一次,如果再不成,可能會臨時改成兩轉,這樣很危險,因為她的短曲搞砸了,長曲在難度上沒有太多簡化空間,除非大家都失誤。』我憂心的告訴安祖。
再試一次仍不能單腳落地,我看出她在起跳前由正向用右腳刀緣撥滑成反向時,身體並未保持筆直就急著用冰鞋的鞋尖點冰起跳,造成旋轉不平衡,想來賀伯也看出,只聽見他在場外大叫:『妳急什麼?起跳太快了,身體拉直再起腳!』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竟會一再發生像這樣很不典型的錯誤,照她這樣跳,連兩轉都不一定能安全著地,這好像是在初級比賽中才看得到的錯誤。艾莉多年來一直努力想要克服的毛病似乎又犯了:在重要比賽因注意力不集中而發生狀況。是比賽經驗不足還是求勝心太強壓力太大?
這時四分鐘已到,艾莉沒有機會再試一次,她沮喪的下來,抱著頭走出場外,十分懊惱,安祖想走下去,我擋住他,拉他坐下。
『這時候連艾莉的爸媽都派不上用場,只有教練才能幫她,賀伯很有經驗,而且教艾莉已七、八年,他有辦法的。』
透過玻璃窗,只見賀伯在一旁凶惡的說著艾莉,艾莉摀著耳朵。我猜想,他想要艾莉改跳兩轉。過了一會兒,看他們擁抱在一起,顯然達成共識,艾莉情緒很快回復平靜露出笑容,不愧是個優秀的運動員,情緒收放自如。
前面兩個女孩表現不差,我開始為艾莉擔心。終於輪到她出場,她先在場邊和教練做最後心理建設,場中播報出她的名字時,她從容的喝口水,過了四、五秒才出場,優雅的張開雙臂向觀眾稍微致意,轉了一周才滑到場中間擺好姿勢,風度很迷人。
她用的音樂,是出自義大利作家莫利康,為電影『新天堂樂園』的配樂,感情豐富且不難表達。音樂一出,就是開場兩轉Axel,作的完美無瑕,著地時,單腳倒後溜,直接轉成一個美麗的倒行燕子飛。我佩服得心想,光是這一個動作,就夠我練一年,還不一定作得出來,能夠在一個高難度跳躍後仍維持倒退的速度,需要在右腳尖著地時瞬間讓身體平衡後,立刻將重心轉至冰刀邊緣,才不會慢下來,這非常不容易,若無強大的小腿韌力與超級的平衡感是別想作到的。後面三轉、二轉組合及三轉Lutz都做得乾淨俐落,無論起跳的準備和跳躍的高度都抓得剛剛好。中間有一段的確讓我捏把冷汗,她把弧形混合舞步線條不小心預估得太大,腳尖險些踫到裁判那端的牆,差點造成犯規。
音樂下半段慢慢接近三轉Flip跳躍時,我開始全身緊張,不顧後面人的抗議站了起來,由誇大的準備動作,我知道她仍要嘗試三轉。正向,滑成逆向,啊!一樣的錯誤,還是早了一點,而這次她右腳尖在點冰起跳時,角度整個不對,由於跳躍的高度不夠,跌在地上,我清楚的看到她的腳踝仍在試圖著地時被身體重力壓迫扭轉了一圈。通常在練習時像這樣高度不足的情況,我們會立即放棄著地的意圖,將右腳膝蓋彎曲以大腿外側旋轉落地,避免腳骨或關節受傷。這次艾莉明知不可能仍奮力到底。
『啊!我想她受傷了,老地方。』我拉著安祖離開座位,向下面選手退場的出口方向快速走去。
她仍有一個組合旋轉才結束。原以為她會退出比賽,沒想到她仍勉強跳著,臉上表情極為痛苦,她受傷的是在右腳,就很聰明的把原來左右互換的旋轉簡化成只用左腳,這減少了難度,但至少完成了比賽。
音樂一結束,她連行禮都省了就用單腳痛苦的滑出場,全場為她的勇氣鼓掌了好久。一離開冰,她就疼痛的叫了出來,賀伯和安祖一人一邊把她抱出來,我替她小心解開冰鞋時,艾莉母親在旁心疼的說:『媽可憐的好女兒。』
『又是右腳踝,好怕又得療傷好幾個月。』她忍著淚水,疼痛讓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正好休息一段時間,媽再也不忍心看妳這樣把身體都弄壞了。瞧妳,平時即使不帶傷也總是處於滿身疼痛的狀態,好孩子,我不要妳把自己逼出病。』她母親心疼的說。
『媽妳不了解,妳不會了解的。』艾莉終於忍不住趴在桌上哭著說:『我怎麼能在這時候休息?』
『賀伯,我覺得她前面表現極好,共完成了三個三轉跳,只在最後失掉一個轉跳和半個旋轉,你覺得呢?』我問她的教練。
『得看其他人囉!希望不是沒有。』賀伯冷靜的說。
艾莉睜大了眼睛,堅持要等成績出來才去醫院,我們就替她先冰敷。
等了近一個小時,所有人跳完後,成績才出來。我和安祖擠進公佈成績的牆邊,失望的看到,雖然她的長曲獲得第四,但與短曲分數合加後第五,艾莉又難過的大哭,就差那麼一點,進入全國比賽的機會又沒了。我替她冰著腳,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若勉強負傷參賽,後果難以想像,有人因此結束溜冰生涯,甚至造成終身運動傷殘。
我安慰著艾莉,什麼都沒說,只是抱著她,親著她的頭髮和臉頰。直到他們準備好車,送她去醫院檢查。
艾莉的腳傷不輕,醫生還沒決定是否需要再一次手術,但至少兩、三個月不能練習。對一個溜冰選手來說,只要三、四天沒練,身體就很難回復正常的速度感和協調性,那就是為什麼我們很少出城旅行,偶爾出遠門,也帶著冰鞋抽空在當地的冰場稍微練習,兩、三個月不練,可以讓之前好不容易獲得一些突破又回到原點。我可以了解她有多煩悶,只要有空就陪著她,她的右腳暫時不能受力,只好用一支拐杖幫忙走路。我們平常很少有時間像其他女孩逛街買東西,週末媽特地送我們去購物城逛,我讓她坐在借來的輪椅上到處推著跑。
『吉兒,慢點,以後推嬰兒車也像這樣?』艾莉笑到眼淚都出來了。
『我才不要Baby呢!記不記得以前說過,長大後我們倆要住在一起,彼此照顧,一起溜冰、讀書或工作,一直到老,誰都不許戀愛、結婚或為了男孩拋棄對方。』我認真的說。
『當然記得,再也找不到比妳更了解我的人了,說實話我很喜歡和可愛的男孩在一起,但從來沒人真正知道我的想法,或許因為我也懶得用心去認識他們。吉兒,妳若是個男孩就好了。』
我一邊玩弄著她美麗的金髮一面說:『我還真想當男孩呢!媽管我管得比弟弟嚴得多,瞧!出來混一會兒時間就到了,她的車大概已在門口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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