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蕙《二重奏》之三
轉載時間:2007.11.21

媽從小習琴,得過無數比賽獎項,聽外婆說,她在七歲時就曾與洛杉磯交響樂團演出過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他們對她期望很大,一心栽培,然而她在大學時,名校音樂系讀了一年後,發現她對鋼琴並沒有那種可以一生投入的熱情,如此下去最多當個鋼琴老師,乏味透頂,於是私下轉學商,到畢業才告訴家人。為此外婆、外公有好幾年不太和她說話,直到外公去世,她才慢慢和外婆偶爾來往。媽結婚時,外婆把媽從小彈的那台六尺多的平台大鋼琴從遙遠的加州運來當禮物,讓媽感動不已。她以為那台琴早被外公拆了當柴燒了,沒想到保持得和新的一樣。
媽除了教我和弟弟彈以外,很少自己彈著玩,我想她童年習琴的過程可能並不愉快,因此對我和吉米從不苛求,學就教,不學就拉倒。小吉米在六歲時就鄭重宣佈和鋼琴絕緣,而我卻一直很有興趣,不是對音樂,而是針對樂器本身。彈琴只是另一種挑戰,我愛彈又難又快的曲子,也愛參加比賽。鋼琴比賽對我來說就像體育競賽,是比快、比手指靈活的,至於它的藝術層面,才懶得多下工夫呢!我寧可花時間勤練手指技巧,也不要用盡耐性在複雜的情緒表現。我喜歡巴洛克曲風的明快華麗、貝多芬奏鳴曲和蕭邦舞曲的剛陽熱情。但像夜曲、羅曼詩、敘事或幻想曲,那種慢吞吞、陰柔細膩、意識含糊不清的東西就很不合我的格調,怎麼都彈不來。
珍阿姨就常說我彈琴手指技巧一流,視譜超快,活潑熱情有餘,溫柔感性不足,缺乏心靈與音樂的共鳴。
『要是戀愛過,彈起來可能會有點感情,都怪媽不准。』我嚮往的說著。
珍阿姨以她一向不苟言笑的語氣回答:『胡扯!妳小說、電影也看不少沒點想像力嗎?況且我說的感情又不只是針對男女愛情,世間萬物和人生,都可以用音樂去想像、去表達。別把它只當成個手指運動,當它是種超越時空的語言。除了妳最擅長表達的喜悅和興奮,它還能傳述心傷、失落、期盼、欲望、恬靜、悔恨、憤怒、感激和滿足。妳所有的心思和情緒都可以交給它』
『問題就在哪來那麼多種心思和情緒?要是親身經歷過真正的愛情,那可就不同了!』我嘆道。
珍阿姨是我們的鄰居,也是媽最好的朋友,就住在斜對門的小坡上,她的身材高大壯碩,眼睛和頭髮都是怪嚴肅的淡灰色的,小時候我好怕她。她年輕時在幾個知名的交響樂團當過大提琴手,結婚生子之後,就在家收學生教琴,媽常幫她或是她的學生在音樂會上伴奏鋼琴。
珍阿姨替我和安祖安排在週六下午先在家練習,再開車送我們去。他們一起由珍阿姨家走過來時,安祖已經穿好了上台的服裝,深黑的長褲和襯衫、皮鞋,還掛著條領帶,看來滿正式的,珍阿姨說那是個晚宴,穿得要像樣點。
我彈個低音A讓他調弦,他的音感很好,隨手拉了首練習手指的熱身曲後,我們就開始練這首〈塔倫塔拉舞曲〉。它的旋律可愛輕快,正和我的胃口,因為速度變化不大,才走兩、三遍我們就配合得沒什麼破綻了。我把鋼琴部份彈得亮麗流暢,珍阿姨似乎很滿意,反而嫌安祖拉得太柔和,不時的在旁提醒他,要熱情、野性些。
『安祖,怎麼這麼小心翼翼,被她牽著走?怕什麼呢?你不是這樣的。你得領著她,讓她配合你。這是首提琴曲,主旋律大部份在你手上,別被她搶去。吉兒雖然不好惹,也不會吃了你。』
我笑了出來,安祖從一進門就好像到處不對勁,挺不自在,珍阿姨故意這麼說讓他輕鬆些。這人有毛病啊!媽不是幫他彈過?又不是第一次來家裡,緊張什麼?
我們又試了一、兩次,稍有改善,最後時間有限,只好決定收斂我的鋼琴部份,免得把大提琴的聲音壓著走。短時間要讓像木頭般的人變得熱情、野性,那是不可能的。
收好琴,他們先走回珍阿姨家,留給我十分鐘換裝,再來接我。
我選了一件暗酒紅色、連聲身無袖長度至腳跟的小禮服,上了點淡妝,頭髮直直的放下來,穿上半高跟的鞋讓自己顯得高點,偷噴了兩下媽的香水出門時,他們已經在外頭等著,安祖坐在珍阿姨車的後座,看我一出來,立刻跳下來替我打開前座的車門。
『外套呢?晚上回來會變冷。』珍阿姨從車裡喊著,口氣和媽一樣。
我又跑進去拿,再出來時,安祖等在門口台階上,把我手上的外套和譜接了過去,我背向他鎖著大門。
『噢!妳令我無法呼吸。』安祖近乎耳語的在我身後說。
『抱歉,不小心香水噴太多,連我自己都快窒息了。』
『謝謝妳為我做這些。』
他今天的聲音和他的琴聲一樣柔和,我平常很少和他單獨說話,有點緊張,和他一起走回車上,我們目光不時相遇,但又很快的笑著避開。上車前我故意輕鬆的說:『別美啦!才不是為你呢,我有表演狂,你不知道嗎?』
現場很多政要、市長、校長、工商名人,演出節目全由市區幾所高中學生提供,有樂器、歌唱、舞蹈、雜耍、魔術等,娛樂效果十足。
我們排在第二位出場,所以一開始就在後台準備,我低著頭不安的走來走去。
『妳還好嗎?看起來好緊張。』安祖問。
『不要和我說話!』我繼續低頭走來走去。
安祖彎下頭來拉著我的手說,
『手這麼冰,怎麼彈琴?』
我把他溫熱的手甩開火大的說:『告訴過你不要和我說話,再碰我一下你就自己一個人上去!』他驚訝得愣在那兒。
我繼續來回走著。其實我有嚴重的舞台恐懼,媽甚至帶我去求醫過,奇怪的是症狀只出現在上台前的等待期間,心理醫生稱它為『台前焦慮症』,一旦看到聚光燈,聽到群眾的聲音,情緒可以立刻緩和,恢復正常,甚至享受表演的氣氛和感覺。
這時珍阿姨把安祖叫開:『你別理她,她演出經驗不比你少,每次在後台都神經兮兮的,一上去就全不一樣。你顧好你自己就行啦!』
臨上台前安祖把袖子捲得高高的,他不喜歡手腕上有東西,這點倒和我一樣,我彈琴從來不穿長袖。我們演奏得很流暢,完全沒有錯誤,謝場時,他也不不忘用手勢介紹躲在鋼琴後的我,台風挺不錯的嘛!
表演節目完後,我們並未留下來晚餐,因為我明天一大早還要溜冰。
『艾莉和妳一起嗎?』
『是啊!從九歲起』
他問了一大堆有關於艾莉的事,直到我懶得再多說。
『我們正在準備一個很重要的花式溜冰比賽,如果能夠擠入前四名,就可以在全國比賽中上電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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