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蕙《二重奏》之八
轉載時間:2007.11.26

強納生穿著西裝褲、白襯衫,還打了個領帶,配上他圓圓細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我刻意穿上正式的黑色半短裙小禮服,把頭髮梳成高高的髻,打上淡妝還借了一對媽不常戴的藍寶石耳環。
『行啦!又不是去表演,也不是多正式的音樂會,來不及啦!』媽催促著我,她和保羅都穿著簡單的深色長褲和毛衣。
音樂會在鎮上文化中心小演奏廳舉行,場地不大,只能容納四、五百人,但內部構造很精緻,廳內像一個露天城堡,挑高的深藍色半圓屋頂上閃著可愛的星光,舞台設計像是古代的競技場,立體的球型背景讓聲音達到最佳效果。演奏廳外面有個不算小的大廳,我順手取了本節目單,媽和珍阿姨夫婦聊著,我和強納生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下,打開節目單,一一解釋節目給強納生聽,發現安祖的節目在下半場。
『妳美極了,我在作夢嗎?』他顯然沒專心在聽我講解。
『千萬別誤會,找你來是因為要感謝你教授數學的辛勞,多一張票扔了也可惜。』我冷冷的說。
『那何必為我打扮得這麼迷人呢?』他仍陶醉不已的說。
『別自以為是啦!我有說過是為你嗎?請你把注意力放在今晚的節目好嗎?』我有些後悔請他一起來。
『嗨!安祖,好久不見。』強納生站起來用力和他握手,拍著他的肩。
安祖介紹他的搭擋讓我們認識,他果然高大壯碩。
『邁可,這位是向你提過的朋友,吉兒.張。』
『幸會!』
我伸出手,他並未握著,而是把我的手拉著在唇上像英國紳士般的輕吻一下。
『美麗的小姐,待會結束時,可以約妳出去吃點東西嗎?』
我笑了出來,安祖接著他的話說:
『那得看這位男士同不同意啦,這位是強納生.班諾,吉兒的男朋友。』
我聽了吃了一驚,半張著嘴,下巴差點掉下來,滿眼憤恨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強納生也愣了一下。
他們禮貌的握手,我努力在臉上堆回笑容,作口深呼吸,好讓聲音聽起來不像整個人就要爆炸,捥著強納生的手臂親熱的說『親愛的,咱們進去吧!別耽誤這兩位男士後台準備。』
強納生竟乘機順勢繄摟著我的腰說:『妳說得對,甜心。兩位告辭了。』
一進去我就氣沖沖的甩開強納生的手,他還故作一副無辜相,很快找到位置坐定,我看到媽和保羅在我們右前方好幾排,還好沒在我們附近。
我不發一語,環抱雙手面無表情呆坐著。
『假裝一下我的女朋友就氣成這樣?』強納生調侃的說。
『不要跟我說話,我保證你再出聲,我就和保羅換位子。』
他笑著,無聲的說句:『好嘛!』
節目很快開始,全是弦樂器室內樂,由於目的在推廣古典音樂教育,曲目大多耳熟能詳,或者表演方式特別。像珍阿姨就請了一位年輕美麗豎琴手與她的大提琴合奏三首法國鄉村民謠,在上半場結束前把全場帶入夢境般的溫柔世界。她們的音樂讓我情緒稍微緩和。
中場休息,強納生才剛離開坐位,耳邊就傳來:
『吉兒,對不起!』
我正要回頭,他按著我的肩說:『別回頭,我不敢面對妳。』
『我不懂,為什麼這樣對我?』我傷心的嘆了口氣。
『妳讓我心碎,但那不是理由,我的行為實在太惡劣,如果妳不接受我的道歉,我也能了解。』
『何必道歉呢?你又沒說錯,強納生也沒什麼不好,我就順你的意,和他在一起,高興了吧!』
『嘿!千萬別這樣。那小子快回來,我得閃了,給我一次機會,待會我會看著妳,如果妳決定原諒我,就對我笑一笑,只要輕輕一笑。』
他在我後肩上留下一個吻,匆匆離開。
我低頭閉眼,想著他的話,手輕輕撫著肩。原本已經決定,這輩子都不再理會他。聽他說得真誠,開始有些心軟。
『這無賴又來惹妳?別理他,他壞透了。』強納生已坐下,以為我又在生氣,調皮的說,顯然他回來時遇到安祖。
『你比他好嗎?』
『至少對妳百依百順,從不故意氣妳,瞧!要我當妳男朋友,我就全力配合。』
『還說你沒氣我,誰讓你摟我的腰?還那麼緊,真是無恥!』
『真正男女朋友還不只這樣呢!』他用兩手比著兩個嘴巴親吻的樣子。
我被他逗的笑出來。
『其實妳生氣的樣子滿好看的,不曉得哭起來怎麼樣,安祖應該再努力一點把妳惹哭,我就可以好好的安慰妳。』
我想到安祖說我哭的樣子很可怕,不禁又笑出來。
『強納生,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只要你別老胡思亂想。』
『妳真相信世界上有正常男人,可以做妳「很好」的普通朋友?』
『安祖啊!曾經是。』我說的時候心裡掠過一絲失落,該原諒他嗎?想到他對我的羞辱,不禁又血氣上升。
下半場節目全是由學生提供,先是姊弟檔鋼琴和小提琴合奏,十歲和十二歲,演出有模有樣。
媽當年送吉米去珍阿姨那兒學大提琴時,是否也幻想有一天,我們姊弟可以聯合演出?只可惜小吉米只花三個月,就把媽和珍阿姨的耐心一一打敗,最後在從珍阿姨家走回家的路上,不小心跌一跤,把租來的琴也給毀了。
接著安祖和邁可從後台出來,安祖坐著,邁可在左後方用站的,低音提琴在他手下果然如珍阿姨說的,變小許多,他們帶了一支譜架,放在安祖左前方,顯然他得翻譜,邁可手沒那麼長,我猜那譜是邁可的,安祖記譜很強,從沒看他演出不背譜的。
他們一坐定互相點個頭立刻開始,輕鬆的快板,兩個人都很愉快的樣子,安祖不停的微笑看著我,我用手托著臉,無趣的看著他,他果然不需看譜,偶爾看一眼左手按弦位置,或替邁可翻譜,其餘時間都往這裡看,有時故作一副可憐樣滿臉抱歉,嘴裡還默輕唸著對不起,我怕被他逗笑,乾脆把眼睛閉起來。
音樂轉成如歌的慢板,邁可個頭雖大,琴音倒挺柔美,突顯大提琴浪漫的主題旋律,安祖把樂句線條做得誇大而且充滿張力,對愛情的渴望,從他的弦上泉湧而出,我睜開眼看著他,他表情認真,不再逗笑,隨著他自己的音樂有時輕吟微笑、有時閉眼,好像在向我訴說著一個神祕愛情故事,我不禁紅著臉,全世界都聽到了呀!
這時邁可開始不安,我猜該翻譜了,安祖沒理他,仍看著我,我聽得出邁可勉強瞎編和著,斷斷續續的,臉上還裝著一副陶醉的樣子,我再也忍不住的笑出來,他立刻回我一個會意的笑,在間接處趕緊翻頁,可憐的邁可若無其事的努力尋找譜的位置。剩餘部份他們才開始真正認真拉琴,最後一段兩人快速交錯音符,配合的聽不出是兩個不同樂器發出的,看起來是花了不少的時間練習。我對邁可感到很抱歉。
他們一結束換場時,強納生就站起身『得出去透透氣。』
我也跟著出去,他未在大廳停下來,直接走出整個建築物的大門。
『外套呢?』他問。
『忘了拿。』我有忘東西的壞習慣。
『那進去吧!』他說。
『不冷,我習慣了。』
雖然才二月底,今晚的確不如往常冷,但我穿著半短裙,還露出半個肩,如果不活動,在這不到十度氣溫,可能也耗不久。
『穿上。』他把他手上的外套扔過來,用命令式的口氣說。
強納生是個有領導天分的人,每次他用這種認真口氣,我總是乖乖聽話,並不覺得生氣也不會抗拒,那也是為什麼我數學已有明顯進步。穿著他的外套,我們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著。
『吉兒,我對妳已經徹底放棄。』
『我的數學真的沒救啦?』
他輕輕一笑。
『是妳的心,它一直無可救藥的跟著那個傢伙,我想妳說得對,妳一輩子都不會對我動心。』
讓人把心裡的事,這樣明明白白的說穿很不舒服。
『別亂說,我們只是朋友,和他之間什麼事都沒有。』我辯解著。
『他呀,我是不清楚。但妳,光是妳看著他的神情,自從上回在可琳家我就察覺到,就不是普通朋友之間有的那種愛慕和牽牽掛掛,讓我看得好不服氣,他到底那點值得妳那麼關心?』
我在門口台階上坐下,想著他的話。
『噢!強納生,我不知道,我自己也分不清,我總是拿對艾莉和對他比較,我也關心艾莉,有時也嫉妒艾莉的其他朋友,若一段時間沒見也會想念,但不同的是,艾莉不會讓我心思煩躁,艾莉不會讓我突然想到時,臉紅心跳。』
我老實的告訴強納生,不知如何,他讓我覺得很安全,可以大膽的說。
『妳戀愛啦!自己竟然不曉得,這不是我對妳放棄的原因,妳早就戀著他,我也知道,今晚我發現你們之間有種讓人猜不透的語言,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
『妳知道我的意思,妳可能不了解那有多難得,我至今尚未碰到有人和我,可以用心靈溝通的,就像我們倆,有時即使語言都不見得管用。』
我笑了出來,說道:『你說得真玄,我甚至不明白他對我的心意,我以為我們有溝通障礙。你認識他比較久,對他知道的多嗎?』
『沒比妳多多少,瞧!我就不知道他琴拉得這麼好。他幼時曾上住宿學校,聽說後來迷失過一段時間,平時總一副遊戲人間凡事無所謂。不過他的脾氣和耐性倒比妳好得多,沒妳那麼容易生氣,不難相處。』
我笑著敲了他一下,他繼續說:『那回和他開了個大老遠去參加比賽,嘿!比完就走,連獎都沒領,說浪費時間懶得等,害人家還得寄到學校。本來我們看好他可以拚世界排名第一的,他平常練習就已達十四秒左右,那回他前三只都在十五秒內完成,第四只花了十九秒,那也不打緊,最快與最慢兩只不記分,第五只竟然失誤,轉一半手滑,落在桌上,花了二十一秒。多替他惋惜啊!他自己倒一點都不在意,反而對成績挺滿意的,也不再參賽,好沒鬥志。至於他對妳有沒有情意天曉得,就像妳也不讓人知道,不是嗎?只是妳隱瞞的功夫不大行。唉!妳就只愛聽有關他的事,我寧願和妳討論數學。』
『其實你看起來呆,對人觀察卻很仔細,像是個戀愛高手,說話很哲學喲!』
『不瞞妳,是有幾次失敗的經驗,瞧!這回又出局了。』
我和他一路說笑著回去,心想數學老師正式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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