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珍阿姨都會為她的大提琴學生舉辦學生演奏會,過去媽常幫她的孩子們伴奏鋼琴,這兩年她事業愈來愈忙,只偶爾替她少數幾個程度好的學生彈彈。
『吉兒,想打工賺些零用嗎?』晚餐後媽問我。
『幫忙照顧對面那對魔鬼雙胞胎嗎?這種血汗錢不賺也罷,上回把我整得好慘,他們爸媽才一出門,湯米就把整籠小鳥放出來滿天飛,提姆還養了隻好可怕的大蜥蝪,故意拉出來放在客廳裡嚇我。妳問吉米有沒有興趣。』
我想到就心有餘悸,那對雙胞胎才七歲,壞點子好多。
『不是的,珍阿姨問妳有沒有空替她的學生彈鋼琴,需要佔用妳兩個週六下午;一次排演,一次正式音樂會。當然啦!事先得練所有的譜。』
『所有的譜?她有二、三十個學生耶!我哪練得完?』
『別緊張,譜都在這,妳瞧!除了兩、三首得花點工夫,其他我看妳連練都不必,簡單到可以直接視譜彈,還有重複的。正好也給妳個機會練習合奏,她有幾個程度不錯的學生。』
我翻看幾眼,果然容易,哈!這遠比看小孩有趣,而且酬勞好得多。
自從上回音樂節,一個多星期沒看到安祖,這人倒底什麼意思?明明說我讓他心碎,吻了我的肩還千方百計求我原諒,之後又突然消失。艾莉說她遇過一種男孩,很會說些簡單,但讓女孩回味無窮的話,妳以為他為妳心動,其實他對所有認識的女孩都這樣,自以為浪漫。難道她說的是安祖?啊!安祖不是追求過她?愈想愈心煩,他不像這樣的人呀!還是我年紀太小,對男孩認識不清?他令我好困惑,為什麼不能明白的告訴我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
下午收拾背包趕去坐校車時,在走廊上碰到安祖,匆匆交給我一份譜。
『聽說妳幫忙彈琴?貝克太太要我們外繳伴奏費用,這點呀妳媽比妳好得多。』安祖笑道。
『這就是我們母女不同的地方,我不做慈善事業。』我一邊翻看譜,接著說:『你的費用得加倍,這譜不好彈呀!』
他選的是一首蘇俄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為大提琴與鋼琴寫的單曲,叫做〈VOCALISE〉。過去練過幾首拉赫曼尼諾夫寫的鋼琴練習曲,沒一首簡單。我快步的帶著譜去趕車,聽他在後面喊著:『週六下午排演見。』
珍阿姨給每個學生十分鐘排練,從初學拉小星星的,到進階巴哈,布拉姆斯、聖賞都有,有的只有六、七歲,有的已是祖母級,很有趣,整個下午排練下來,把我們倆累壞了,快結束時,才想到安祖一直沒出現,我還沒開口問,珍阿姨反而先說:『安祖沒在學校和妳說過他不能來嗎?』
『可能曲子太難,沒練好不敢來。』我笑道。
我告訴珍阿姨這首〈VOCALISE〉鋼琴部份技巧不算難,但不易表現,一不小心就像死板板的在打節拍,珍阿姨建議由她和我先練一遍。
曲調速度不快,雖然浪漫優美,但過於灰暗,很不對我的味,簡直悶死了。珍阿姨感情豐富時快、時慢的,讓我跟得手忙腳亂,花了好一會才配合的像個樣子,珍阿姨用她和學生說話的口吻說:
『吉兒,這首是很深奧的曲子,要用心去彈,光照譜是不成的,尤其在第一個反覆後那幾個小節,提琴與鋼琴的對話,默契不好的話,聽起來像吵架。』
我不禁笑出來,和珍阿姨,從小看我到大的都沒默契,何況他,這回連排練都沒來,到時可能不只像吵架而已。
週二午餐時,安祖問我下課後,是否可以直接到家裡練習,我可以搭他車回家。
安祖是少數有車階級,雖然他那輛舊車跑不快,朋友們還是喜歡和他在一起,因為行動自由,不必靠爸媽接送。
『搭你便車就不必了,你知道我媽不讓我搭同學的車,來家裡可以,媽今天在家上班。』媽也從不讓我在她不在的時候帶同學回家。
搭校車返家十分鐘後,安祖背著琴出現在門口,和媽寒喧解釋一番,媽領他到琴房,把我叫到廚房。
『沒說安祖要來練琴?』
『他中午才告訴我,妳又不給我支手機,怎麼告訴妳?』
『我得帶吉米去檢查牙套。』
『叫他待回再來?』
『不用,我告訴他,他可以留下來,一會見。』
她帶著弟弟匆匆出門,這倒出乎我意料,她對我一向不信任,對安祖倒挺放心的嘛。
安祖已經調好弦,正拉著練習手指的短曲,我走進琴房,突然有點不自在的感覺。我的眼刻意避開他視線,而他好像也有意無意的迴避著我。這首是E小調,我選用E小調和G大調音階及琶音和弦暖身,手指快速爬了幾趟鍵盤,我告訴他和珍阿姨配合困難的事,他笑著用他的弓背輕敲我頭說。
『她說得對,要用心!』
我笑著問他:
『到底〈VOCALISE〉是什麼意思?該用唱的嗎?』
我假裝用花腔女高音哼著大提琴的主旋律,邊彈邊唱。他突然用有點悲哀的口氣說。
『別鬧啦!這首是我想了很久,才決定將來我死後要放在葬禮中的音樂。』
我被他的話和認真的表情嚇了一大跳,問道:『得了絕症嗎?』
他看我緊張的樣子,突然笑著說:『開玩笑的,我們開始吧!』
不知怎麼地被他這麼一說,我再也笑不出來,這首歌還真適合送葬呢!
安祖的速度比珍阿姨稍慢,更增加運弓的困難度,他幾乎不需看譜,我發現他譜架上那份和我的是一樣的,他竟然可以同時讀鋼琴譜,一般提琴手沒那麼好的視譜能力。我讓他把第一段旋律不間斷的走一遍,在旁輕輕用鋼琴和著,了解他的速度和節拍。驚訝的發現,他比珍阿姨容易配合得多,他對鋼琴的部份很熟悉,有時他會刻意留一些空間給我,反而像是他在替我伴奏。
我們花了一會兒討論如何處理轉接,重覆及速度變換,並在譜上作了許多記號。他對曲子的處理很有概念,再加上這種慢板本來就不是我專長,他的意見我幾乎全部照辦。討論完畢,我們重新開始。
前奏只有兩個音,剛出來他放下弓,我停下來問:『又怎麼啦?』
『吉兒,先謝謝妳!免得待會忘了說。』他很認真而有禮貌的說。
『別客氣,記得繳伴奏費給貝克太太。』我笑說。
『喜歡那張CD嗎?』
『休息兩分鐘。』
我走進廚房,倒杯冰水,喝了一小口,就用冰涼的杯子貼著紅熱的臉頰,回來的時候也替他帶一大杯,他一下子就全喝光,只剩冰塊。
重新再來,一開始鋼琴輕柔的八分音符和弦帶出大提琴的主旋律,細細的,像微風在傳訴陳年往事般飄啊飄的,他將轉把位的圓滑高音和一個很弱的顫音作得輕巧而流暢,讓我不得不由衷佩服的看他一眼,他則回了我一個『別分心』的表情。在第一段反覆前,他刻意慢下來,讓我有時間把那幾個寫得滿有創意的轉調和弦,彈得清清楚楚,像是一字一句的唱出來。他的詮釋方法和珍阿姨大不相同,珍阿姨對我完全掌控,讓我沒有什麼自由,只能跟著她的方式,像主從般應和著。而他給了我全部伸展空間,我不再只是配合著。我開始揣摩他的想像世界,讓自己成為他故事的一部份,和珍阿姨『吵架』的那一段對句,在我們手裡已不再是對句,而像是同一個人唱出的不同聲部,那種感覺好親密,我嚇了一跳,這是不是他們所說的『用心彈』?以前從沒感受過。
就在快結束前,鋼琴轉為主旋律,我突然好無助,很沒信心的朝他望一眼,啊!難道他一直就這樣看著我?他的眼神給我一種好溫暖的感覺,我用指尖輕柔觸著高音琴鍵,琴音完全沒有他想要我表現的寂寞和孤獨,反而充滿欲望,我紅著臉,自己都無法解釋,然後他開始和音,漸強漸高,手指狂野般的柔弦,讓單音像顫音般的震動,兩個樂器好像擁抱在一起那樣不可分,我一直望著他,貪戀著那股溫暖,直到他把整首歌在一個很長的弱低音下結束。一陣失落和空虛立刻湧上心頭,好像剛才擁抱著的原來只是個幻影,那音符就這樣飛得遠遠的,再也捉不到。
整個房間突然變得好靜,我們仍互相看著,有種好像被催眠的感覺,好累、好想睡啊!我把額頭輕輕靠在琴蓋上,眼睛就快閉起來時,他牽起我的手,把我從鋼琴旁拉出來,站的離他好近,鞋尖都快碰到了,我不敢抬頭看他,只是低頭看著他緊緊握著我的雙手,我疲倦的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讓臉頰倚著他的胸口,隨著他急促的呼吸一次一次起伏著。我閉著眼感覺著他正低著頭親吻著我的髮和前額,就像〈VOCALISE〉的節奏,如歌的緩慢。『噢!吉兒……』他放開我的手,近乎無聲的喊了出來,用雙手捧著我的臉朝向他,我張開眼再也逃不過他那雙執著而盼望的眼神,他好像一路看進我的心裡,我知道他正在耐心的等候我回答他的請求,我的呼吸變得好慌亂。
一閉眼,就感覺到他溫熱的唇緊緊的貼在我的唇上,我緊抱著他的背不讓自己倒下去,任他柔軟的唇熱情的吻著我的唇,我的頸,我的臉頰和我的眼,然後把我緊緊的擁在懷中,我全身不自主的顫抖喘息著,他手指在我散了一肩的長髮中不停的滑動,輕揉著我的背和頸直到我緊張的情緒慢慢平靜。在他的臂彎裡,世界變得好小、好簡單,我可以聽見他的心跳,他不再那麼遙不可及。我知道這一刻轉眼即逝,離開他的肩膀後,他或許又將消失在我的生活中,隨他捉摸不定的心情和忙碌的作息,想到時再偶爾闖進我的心中停留個幾秒鐘,而我一向不善於等待。小時候總陪著媽等待著像候鳥般的爸,直到有一天再也等不到他回來。
『安祖,明白告訴我,我的想像力已經全用盡了。』
他不語。
我用力推開他,面對著他的微笑。
『求求你!說句話,別又讓我猜,讓我等。』我心裡喊著。
他仍一句話都不說,開始彎下來撿起躺在地上的琴,放回琴盒中。
他把琴揹在肩上,我把他的譜收好在門口遞給他,他一手抱著譜,一手輕輕用手指,把一小束落在我前額的髮撥到耳後。
『這不是妳的初吻吧!』他輕聲的說。
我愣了一下,這完全不是我預期將聽到的話,他竟然問我這麼不相干又無禮的問題。一陣氣憤讓我脹紅了臉差點哭了出來,我把頭撇開,冷冷的說:
『當然不是,我十四歲就開始約會了。』
『那就好,再見啦。』他仍微笑著說,快步走出門。
這時媽正好開車回來,他和媽道別,我則在門口大喊。
『嘿!什麼叫那就好?你回來說清楚。』
只見他開著車火速離去。我氣壞了,回到樓上房間裡,門狠狠一關把音樂開得驚天動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他擔心我把初吻給了個花心騙子嗎?那也是我的事!這人總有辦法惹我生氣,哭了幾分鐘,突然想起他溫柔的唇,他在我髮際穿越的手指,和那雙深情的眼神,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美好的初吻情人,不由得又呆呆的笑了出來,唉!不愛我就算了,至少他的吻挺值得回味。
『吵架啦!』晚餐時,媽試探的問。
『可不是!他自以為是,驕傲又沒禮貌。』我提高了音調,氣憤尚未消。
『我覺得安祖是個很懂事,而且有禮貌的小孩。他可能對妳的彈法要求很多,那也是因為他程度好嘛!』媽笑道。
媽自從上回演奏會後,對他的琴藝稱讚有加,她也知道,我沒有合奏的經驗,耐性又不好,大概不喜歡別人對我的彈法有意見。我想到他吻了我,媽還替他說話,不小心笑了出來:『那妳幫他彈吧!我不想再見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