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朝顏時光之一
轉載時間:2007.12.03

站在姑婆生前居住的老屋門前,恰好是盛夏陽光最毒辣的正午。
幸子推開斑駁的日式拉門,蒼老軌道發出刺耳的鏽蝕摩擦聲,猶如劃破時空磁場,割出一道新來舊去的裂縫。
老屋霎時撲過來的潮濕霉味,隱約是歲月醃漬過後的醱酵氤氳,帶著陰涼蒼老的況味,幸子感覺腳踝一陣冷颼,那涼颼直接竄上胸口,這幢日式老屋,似乎滿腹孤獨悲苦無人傾訴,用這種方式與幸子寒暄問好,還真的讓人不知如何應對。
幸子站在門前,莫名湧上來的思念,讓她開始掉進古老時光的地窖中,她對這老屋的情感特別微妙,夾雜味覺與親情的啟蒙,小時候,傷風感冒或腸胃不適,或僅僅想要嚐一口姑婆親手煮的綠豆薏仁甜湯,都可以當成探訪此地的藉口,尚有冷暖季節交替感染結膜炎的理由,總是自己拿著零錢搭乘老舊氣喘的市公車,從東門城外一路行經彌陀寺前方的古老陸橋,再穿過府城路,繞過小西門,過了杏春堂中藥鋪的大招牌,就要準備默數兩站以後該拉鈴,西門路到了這一帶,除了那幢叫做『大舞台』的保齡球館還有點生氣之外,其他都是安靜營生的小店家,那些年,幸子一個小孩兒獨自搭公車來往城內外,跟在陌生大人身後等紅綠燈,然後小跑步過馬路,姑婆家沒有上鎖也沒有電鈴,幸子就自己使勁推開庭院木頭紅門,然後坐在玄關脫鞋,接著赤腳走在日式木板長廊,怕吵醒午睡的舅舅,只好小聲喊姑婆,或乾脆楞在屋內發呆,聽著老掛鐘的滴答計時,靜靜等待姑婆應聲招呼。
幸子其實不多病,但是經常藉口來找姑婆,姑婆愛穿寬鬆旗袍,夏天坐在天井花園搖扇子乘涼,冬天抱著白金懷爐,毛襪穿兩層,笑起來一口金牙。
那幾年,舅舅上午在貧民醫院上班,午睡過後就在自家看診,舅舅不多話,沒有患者的時候,就關在診間看書,幸子躡手躡腳去推門的時候,心裡其實很忐忑。
這幢日式老屋原本還有竹籬笆圍牆和一扇紅色木門,木門裡側有一小方花圃,後來馬路拓寬,先削去一半圍牆,後來索性連花圃都挖走,幸子記得牆邊有一叢粉色牽牛花,姑婆總說牽牛花的說法不夠美麗,她用軟綿綿的日本腔調,說那是『朝顏』。
此刻,幸子走入屋內,站在玄關正中央,左側的鞋櫃有點傾斜,中間幾層隔板甚至留著白蟻啃噬過的蜂窩狀齒痕。
鞋櫃旁邊的大鏡子還在,鏡子左側漆著『第六信用合作社敬贈』的小楷字體,以前姑婆出門之前,都會在鏡子前方整理衣衫,鏡子旁邊的牆上,約莫與腰帶齊高的位置,應該有根鞋拔子,吊掛鞋拔子的釘子還留著,可是鞋拔子已經不見了。
除了地板一層淺淺灰塵,以及室內因為無人居住的孤寂感之外,房子其實還保有當年小診所的氣味與氛圍。
幸子試著拉扯天花板垂掛下來的老式日光燈按鈕開關,原本不抱期望,沒想到,日光燈惺忪眨眼之後,居然也亮了,『不應該早就斷電了嗎?』幸子心裡這麼想,還摸摸口袋裡的小型手電筒,看來,自己是多慮了。
要不是三天前發生那件不可思議的怪事,幸子也不可能來到姑婆的舊屋,要說心裡沒有哆嗦,那也未免太逞強了,刻意挑選日頭赤焰的正午,陽氣逼人,倘若有鬼,也不至於太嚇人。
姑婆是上個月中旬在安平新居往生的,三天前,在修禪院辦過家祭之後,幸子站在寺院前方一株老榕樹旁邊發呆,可能是因為院內焚燒檀香的氣味太過濃烈,竟感覺昏昏欲睡,眼皮逐漸沉重,一恍神,後腦杓彷彿被什麼怪力揪住,太陽穴轟轟作響,一瞬間,天地翻轉,險些失去平衡,左右晃了幾下,好不容易回神,用力眨眼,卻見眼前的修禪院正殿建築變得灰濛濛的,好像電腦修圖軟體執行了復古色澤修正,一下子蒼老了半世紀。
幸子雖然覺得納悶,可是卻無法明確判別眼前的風景色澤究竟有何不妥,稍稍轉身,面向修禪院大門,發現不遠處有個高瘦男子,約莫四十歲的中年人,深色老派西裝樣式,頭髮梳成復古小油頭,鼻梁架著細絲黑圓框小眼鏡,手裡提著咖啡色皮質公事包,模樣與裝扮都不像現代人,好像從民初時代劇走出來的臨時演員。
那個高瘦男子直視前方,看起來有點焦慮,幾度想要往前走,身體稍稍前傾,隨即縮回來,接著掏出手帕,拭去額頭汗珠,然後又低頭看著手帕,好似汗珠結晶成鹽漬,看得入神。
這男子身上的西裝樣式,看起來有幾分眼熟,幸子努力回想了幾秒鐘,馬上聯想到張國榮演過的電影《新上海灘》,同樣十里洋場的舊時代裝扮,熨燙整齊,看起來是個拘謹律己的讀書人。
不過,會來參加姑婆告別式的人,要不是與舅舅同年紀的朋友,就是如幸子這類後輩,畢竟姑婆近百歲數,跟她同世代的人,已經不多了,何況,眼前這個男子的年齡頂多四十出頭,穿這麼老氣的深色西裝,尤其在盛夏七月的南部正午,確實有點離譜。
幸子摸摸後腦杓,試圖舒緩緊繃的肌肉神經,卻看見男子朝她走來,腳步聲悶悶的,連他開口說話的聲音,都像嘴鼻隔著膠膜,猶如遠地悶雷,不是太清晰。
『請問,是「顏張萃文女士」的告別式嗎?』
男子的聲音極好聽,有古老電台主持人說話的韻腳和語調,幸子懷疑自己耳鳴,總感覺對方說話的聲音好似上下擠壓,聽起來真像轉速緩慢的黑膠唱片。
幸子當時只覺得有趣,不小心笑出聲音來,完全忽略了姑婆告別式的嚴肅氣氛,顯然有點失禮。
『嗯,是的……沒錯,顏張萃文的告別式,請問……』
男子好像鬆了一口氣,肩膀線條因為安心而鬆懈下來,看起來,似乎對幸子方才的失禮舉動毫不在意。
他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個白色奠儀,交給幸子,還微微頷首說道,『這是我的一點意思,麻煩轉交顏家,嗯,萃文的大兒子應該叫做「世泓」吧,我記得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剛到泉州的時候,我還教他讀過日文,偶爾來廈門思明北路的眼科診所,我們還去打棒球呢!』
男子說話的口吻,有濃烈的思念,眼神浸潤在舊時光的幸福中。
幸子收下奠儀,看到男子隨即轉身離去,忍不住追問,『先生,你不進去拈香嗎?』
『啊,不了,我還要去趕船,這時候搭火車到打狗港,再等船到廈門,都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趕在天黑前進門呢!明天一早,我還跟張邦傑先生約了去上海一趟,不能耽擱了!』
男子走進正午豔陽中,日頭炙熱囂張,彷彿把空氣都熔成熱騰騰的岩漿,男子在氤氳滾燙的熱空氣裡,逐漸蒸發成為模糊的身形,幸子看著他離去,好像目睹沙漠高溫底下浮現的海市蜃樓。
突然,感覺後腦杓一陣拍打,一回頭,發現蘭子站在身後,拿著黑色簽字筆,正在敲她的頭。
蘭子是幸子的姊姊,兩人差距四歲,今天負責在告別式會場收奠儀,她穿著黑色絲質短袖洋裝,頭髮挽成馬尾,盯著幸子渙散的瞳孔,馬上伸出手指頭,猛戳幸子的眉心,『妳一個人站在樹下發什麼呆?』
『我?一個人?難道妳沒看到剛剛有人跟我站在一起嗎?穿一件老氣的西裝,還梳著小油頭,我猜,他應該是姑丈公的朋友,或是姑婆的朋友,要不然就是舅舅的朋友,可是……可是……』
幸子突然辭窮,明顯察覺自己說話的邏輯不對,要說是姑婆或姑丈公的朋友,年紀也差太多了吧,何況,他還稱世泓舅舅是個『聰明的孩子』,輩分似乎長了一輪,可是年紀又不相符,怎麼可能?
她看著男子離去的方向,渾身一陣寒顫,修禪寺圍牆附近毫無人影,要不是幸子手裡還拿著男子交給她的奠儀,她真的會以為大白天撞鬼了。
『妳看,他還把奠儀交給我,然後就說,他要去……去「趕船」?』
幸子說得心虛,還小心偷看蘭子對於『趕船』這兩個字的反應,只見蘭子接過奠儀,嘖嘖稱奇,『幸子,妳看,好漂亮的小楷字體,毛筆耶,毛筆寫的,很罕見吧﹗』
幸子接過奠儀,仔細端詳,果然沒錯,落筆蒼勁有力,左下角署名:

『江寧靜 莊禎祥』

直到告別式結束,幸子的心頭,始終掛念那個男子的事情,他應該就是江寧靜或莊禎祥其中一人,錯不了,只要找時間問問世泓舅舅,應該不難找到答案。
當晚,遠到的親戚用完素齋之後,陸續離開,世泓舅舅站在安平新居的騎樓底下,不斷鞠躬道謝告別,對街運河吹來徐徐涼風,舅舅的身影,顯得孤寂。
蘭子正在整理奠儀,幸子在一旁幫忙抄寫名單,好不容易等到世泓舅舅進門,坐在藤椅歇息,幸子才小心翼翼抽出那封小楷書寫的奠儀,遞到舅舅眼前。
『舅,你認識這兩個人嗎?』
舅舅接過奠儀,拿出口袋裡的老花眼鏡戴上,端詳許久,屋內老掛鐘的滴答聲響變得清晰而犀利,幸子想起小時候,自己搭公車到西門路找舅舅看病時,舅舅就是這種專注的神情讓人敬畏,她突然覺得舅舅真的老了,當年,他會一邊看診一邊聽古典黑膠唱片,有時也用素淨典雅的瓷杯喝咖啡,或拿太妃糖當作勇敢打針的禮物送給幸子,幸子對舅舅的事情不多問,只覺得他神祕、自由、聰明,又有點距離,不像姑婆那般親近。
舅舅終於將視線從奠儀的小楷毛筆字挪開,沉思了一下子,然後問幸子,這奠儀是誰送過來的?
『哦?誰……誰啊?』幸子指著奠儀左下角的名字,『應該就是這兩個人其中的一個……』
舅舅的嘴角突然露出笑意,還搖搖頭,好像幸子正在跟他開什麼大玩笑一樣。
『妳說,不是江寧靜,就是莊禎祥嗎?』
『嗯,應該是吧!』
『呵呵,幸子,妳曬昏頭啦,可能是中暑,』舅舅故意敲敲幸子的前額,『莊禎祥是莊清水叔公的長子,我叫叔公,你要叫什麼?叫叔公祖,對吧!光復前,他們一家也去泉州,莊禎祥教我讀過日文,那時候,眼科組了棒球隊,他還當投手,是個和藹憨厚的人啊!』舅舅喝一口茶,取下老花眼鏡,『光復後,回到高雄旗後,有一天大雨,他去看魚池,倒在池邊咳血死了,他本來就有眼科醫師資格,不久就可以重新開業,死的時候,才四十歲……』
幸子心頭一驚,手心滲出冷汗,可是又覺得正午太陽底下,那男子的模樣那麼清楚具象,如果不是莊禎祥,總該是江寧靜吧!
『那麼,舅,會不會是江寧靜呢?應該是江寧靜吧!』
『江寧靜?』舅舅搖搖頭,『這名字的確耳熟,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什麼樣子的人呢?幾歲?胖或瘦?』
幸子大約把那個男子的身材與裝扮描述一遍,舅舅拿下老花眼鏡,手指捏捏鼻梁,又搓搓眉心,緩緩搖頭,『唉,想不起來……一點都想不起來,改天再說吧,可能是莊家的後代,這些年都沒有往來了……』

 
下一頁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