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式當晚,幸子自己騎腳踏車從世泓舅舅的安平新居返家,途中穿越民權路老街,經過『大井頭』遺跡,來到『上帝廟』附近,幸子突然想起,白天那位穿著老派西裝的中年人,好像還提到一個名字,張邦傑。
回到家,早一步搭車回來的姊姊蘭子和母親已經坐在飯廳餐桌前,正在吃小玉西瓜。幸子推開紗門,就迫不及待開口問母親,有沒有聽過那些名字,莊禎祥,江寧靜,再加上張邦傑。
母親這幾年的聽力不好,幸子刻意把那三個名字說得緩慢清晰,母親卻頻頻搖頭,一點線索都沒有。
幸子覺得洩氣,好像陌生男子把奠儀交給她,她就該負責把他們的身分都弄清楚不可。
蘭子遞給她一片小玉西瓜,還很體貼地用牙籤把西瓜籽都剔乾淨。
母女三人坐在夏夜餐桌前,低頭專心吃小玉西瓜,陷入無語沉默。
這時,母親突然開口,『哦,張邦傑啊,幸子,你說張邦傑啊,是我三叔的名字啦,妳去看看我的身分證,父親欄的地方,就是張邦傑!』
幸子馬上彈跳起來,像子彈一般快速衝到客廳電視櫃下方,找到抽屜角落的牛皮紙袋,裡面有戶口名簿、戶籍謄本、還有全家人的身分證和木頭印章。
找到母親的身分證,翻轉背面,『父』欄位,果然寫著『張邦傑』三個字。
『媽,張邦傑不是妳爸的名字嗎?怎麼會是妳三叔呢?』
『唉,戰爭發生時,我還在妳外婆的肚子裡,搭船從廈門回台灣,妳外公被日警通緝,回不了台灣,戰爭還沒結束,我六歲那年,他就死在澳門了,我們父女兩人都沒見過面呢!光復以後,因為要報戶口,否則就變成私生子,不能姓張,只好讓三叔領養,妳看身分證的母親欄,是我三嬸的名字……』
所以,今天那位急著去打狗港趕船的中年男人,說他要跟張邦傑去上海,絕對不是胡扯的囉!
『那……那麼……這位張邦傑,住哪裡?我們怎麼都沒見過他呢?』幸子因為有點興奮,口氣變得結巴,還有點顫抖。
母親吃完小玉西瓜,正在用牙籤剔牙,『張邦傑……唉,光復之後,他是大官啊,搭軍機代表國民政府來接收台灣,聽說出門都是高級黑頭車伺候,很嚇人的!不過,後來就沒消息了,現在也不知道是生還是死,應該不在了吧,如果還在,年紀也很大了,他是妳萃文姑婆的哥哥,姑婆都快要一百歲了,如果張邦傑還在,可能一百多歲了!』
那天晚上,幸子並沒有把那位陌生中年男子來過告別式的事情跟母親詳談,整件事情變得很詭異,即使說予人聽,也未必有人相信,何況,母親與舅舅這一輩,都不是愛提往事的人,總是三緘其口,幸子始終覺得他們的心裡,都藏著歲月醱酵的祕密。
第二天,幸子藉口看病,騎腳踏車又去了安平,她心裡早就盤算好,無論如何,都要把事情搞清楚。
舅舅在診間看書,根本沒有察覺幸子站在門口喊人,倒是舅媽從屋後跑出來應門,舅媽好脾氣,講話輕聲細語,幸子當下決定,也不找舅舅商量了,直接找舅媽。
幸子跟舅媽提到姑婆的寬鬆旗袍和織繡扇子,倘若沒有火化,可不可以讓她收藏?
這說法是前一晚就想好的,幸子知道姑婆這些老東西都留著,早些年還聽說,連姑丈公的遺物也保存得很好,而且還收藏在古董級的五斗櫃抽屜裡,遷居之後,那五斗櫃留在西門路老屋,還來不及搬過來,姑婆就因為在新居跌倒,竟然臥病不起。
舅媽果真是單純的人,什麼也沒問,拿了西門路舊屋鑰匙,直接遞給幸子,還吩咐她,舊屋內的灰塵多,就別脫鞋子了,天井花圃有一大片朝顏花,倘若還沒凋萎,就給它們澆些水,天氣熱,恐怕早也渴死了。
拿到鑰匙當晚,其實發生一件事情,對幸子而言,似乎是個提示。
那天她躺在客廳沙發上,手裡拿著電視遙控器,體育台正在轉播棒球比賽實況,螢幕左上角呈現當時的比數是『7:0』,攻守交替的廣告時間,幸子將頻道切換至日本台,正在播出『料理東西軍』,她看了一小節,再重新切換回到體育台,結果畫面左上角出現『13:3』的大比數落差,當時幸子只覺得無趣,這麼懸殊的比賽,不看也罷,於是將頻道再切回日本台,電視畫面裡的師傅正在示範『蔥花鮪魚』的料理步驟時,一個念頭突然竄上來,剛剛只不過離開體育台幾分鐘,攻守並未交換,最多也只有三個出局數,比數怎麼會變成『13:3』?
幸子即刻將頻道重新切回體育台,結果,螢幕左上角呈現的比數,好端端的『7:0』,幾秒鐘之前的影像,成為謎。
一開始,幸子並不以為意,何況那場球賽節奏緩慢,她起身刷牙、洗臉、淋浴,甚至下樓餵食水族箱的孔雀魚之後,又把桌面散亂的書刊雜誌整理乾淨,諸如此類的瑣事,在夜裡徐徐跟著時間前行,約莫過了兩個小時,重新坐回沙發,球賽剛好結束,比數竟是『13:3』。
那時,幸子看著電視畫面左上角的比數,感覺體內靈魂瞬間被抽離,腦殼一陣刺痛,彷彿置身高轉速滾筒,反覆上下左右拋擲,等到穩住思緒,努力回神,已經是一身冷汗了。
幸子坐在沙發上,稍稍緩和呼吸,她原本就很容易因為缺氧而出現暈眩作嘔的症狀,以前也曾經跟著靈異節目瞎起鬨,假想自己會是陰陽眼或容易被附身的體質,直到某次跟朋友玩錢仙,發現錢幣在自己指尖下方完全動不了,找人核算八字,才知道五兩重,錢仙當然請不動。
這麼看來,在姑婆告別式遇到的陌生男子,根本不可能是鬼魂,鬼魂既然不近身,那麼,包括那份毛筆書寫的奠儀,和這場比數詭異的球賽,代表什麼呢?
那晚,幸子睡得不好,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索性起床,坐在黑暗的窗台邊,想起那位穿著老派西裝前來弔唁的舊時代男子,竟然留下一堆謎題,莫非那人從搭船的時代穿梭磁場而來,送來的奠儀署名已經過世的莊禎祥,還約了一百歲的張邦傑去上海,倘若不是鬼魂,那會是什麼?何況他還說過,在泉州也打棒球,會不會,他對今晚的球賽轉播也動了手腳?
直到此刻站在姑婆舊居的玄關,看著日式建築的長廊,她終於知道,探索祕密,原來不是一件輕鬆愜意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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