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朝顏時光之十九
轉載時間:2007.12.25

幸子走出梅屋敷大門,聽到奔馳在中山北路的車行分貝聲響,身後的燈籠剎那間熄滅,她隨即知曉,時間空隙已經在身後掩上門扉,舊世代的至親相逢,留著訣別的遺憾,至於謙田究竟有沒有陪她走到門口,幸子則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比較納悶的是,那支從張邦傑手裡接過來的鋼筆,並沒有因為穿梭時間的急速撕扯而成為金屬碎片,反倒完好如初,墨汁色澤鮮明,握筆的瞬間,彷彿感覺張邦傑簽署國家公文的指紋,還清楚留在那裡。
幸子打電話給直人學長,提到她那無比淒冷的空虛感。
『是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嗎?』直人問。
『是啊,好像什麼忙都幫不上!』
『嗯,這麼說,也對。畢竟,歷史重來一遍,也許什麼都改變不了,或事後已經知道如何閃躲,也未必能替過去減少犯錯的機會,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沒辦法對抗整個大時代的趨勢與氣氛,有些時候,集體麻醉是很可怕的武器。』
『所以,也不能幫謙田找到答案,他可能從此都在輪迴的時間滾輪裡面流浪,將生命切成細細的碎片,不會老去,也不可能再年輕一回,那種不斷飄蕩、無法落腳、生死未卜的寂寞與焦慮,跟爽快赴死比較起來,到底哪一種人生比較痛苦呢?』
直人在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沒有接話。幸子其實心裡已經有答案,即便她不是謙田,也能體會謙田急於做個了斷的迫切感。
『幸子,妳有沒有想過,到二二八基金會查詢罹難者名單,或從補償名冊找尋謙田親人的下落,甚至想辦法從其他受難家屬的口述紀錄裡,還原那天晚上的情況,包括,他跟什麼人在一起?那些人有沒有遭到逮捕?有沒有人逃過一劫?等到時間地點的元素都弄清楚了,會不會比較容易找到改變謙田命運的切入點呢?』
幸子在電話這頭,感覺腦袋鑿開小洞孔,直人的提議,透露一道指引的曙光,之前落寞淒冷的空虛感一掃而空,忍不住在心頭雀躍尖叫,這真是個好方法啊,怎麼從來都沒想到呢?
隔天一早,幸子趕往基金會辦公室,在工作人員協助之下,透過電腦系統查詢徐謙田的資料,可惜一夜期待,並沒有覓得滿意的答案,閱遍所有罹難者與失蹤者名單,都沒有符合或類似徐謙田的名字出現。
這代表什麼呢?代表謙田沒有死?沒有失蹤?或者,謙田的死或失蹤,並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認屍?沒有人提出補償申請?還有什麼是幸子無法猜透的原因呢?
幸子向基金會工作人員描述謙田被捕的經過,包括雙手反綁,雙眼蒙住,車輛往東走,可能在河邊遭到處決之後,屍體推落水面還產生極大的水聲。
工作人員想了一下,隨即調閱出相關資料,『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六日,在台北南港橋邊發現八具浮屍,只穿襯衣短褲,屍體上面有槍孔,身體還有被棍棒打傷的痕跡,這八具屍體當中,只有五具被家屬認領回去,包括檢察官、專賣局課長、醫師、賣豆腐的小販在內,另外三具屍體身分不詳,也沒有人認屍……』
幸子仔細閱讀,並參酌那五名被親屬完成指認的罹難者身分背景資料,發現他們都是在三月十五日被捕,與謙田在三月十一日晚間的處決時點並不相符,除非謙田記錯日期,而或者,車子並非往東走,而是往西,或任何一個靠近水源的地方。
『倘若不是往東走,會不會是淡水河?』該名工作人員提到,在淡水河確實發現大量浮屍。
『淡水河嗎?也許吧!』幸子悄悄隱瞞了謙田穿越時空前來探求死因的情狀,許多細節,其實自己也不是太清楚。

基金會工作人員從謙田被捕的日期與地緣,找到一筆關連資料,幸子將聯絡方式抄寫之後,透過電話聯繫,來到貴德街一處老宅前方,據說是受難者第三代家屬的李先生,正在騎樓底下揀選剛到貨的紅蔥頭。
『我阿公原本是迪化街一帶的茶商,到我父親那一代,才改行做南北貨,我是沒見過他老人家,他被捕的時候,我父親才只有十歲,據說是三月十一日晚上,跟幾個朋友碰面,從此就沒有回來了,有人說,曾經看到他在延平北路附近的亭仔腳底下,蹲著,頭低低的,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但也有人說,他被一部卡車拉上去,總之,事情發生之後,我阿嬤四處託人打探,也有些流氓來要錢,說他們知道阿公的下落,不過到目前為止,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其實我也不是太清楚,家裡長輩交代過,不要談這種事情。』
『有聽過阿嬤去南港橋認屍嗎?』
李先生搖搖頭,說他不曉得,不過詳細情況,也許可以去問問迪化街一家中藥行老闆,聽說他對那些事情,比較有見解。
幸子在李先生帶領下,穿過小巷弄,來到迪化街中段的中藥行,藥行還是未翻修的老建築,瀰漫著濃郁的藥材氣味,陽光灑落天井,年邁白髮的老藥商,坐在天井藤椅上,正在切高麗人參。
『徐謙田,我認識!』
老人家一口金牙,說起話來中氣十足,思緒靈光,一開口,就讓幸子驚喜不已,彷彿在汪洋大海裡,奮力泅泳掙扎之後,終於抓住一根漂流木,距離謙田謎樣的死因,越來越接近。
『他是往來台灣跟廈門的藥商,據說還有眼科醫師的身分,懂北京話,光復之後做過通譯,人長得斯斯文文,喜歡熱鬧,喜歡交朋友,以前我在店門口擺一張藤椅,他就經常坐那裡,低頭寫貨單,有時候也在那裡看書,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我總覺得,他的樣子,該當是做眼科醫生的,可惜時局不好,沒辦法,』老先生看了一下做南北貨的李家少東,『應該是跟他們家阿公一起被捕的,他們在法主公廟對面一個藥商家裡吃飯,據說當晚參加聚會的人,一個也沒逃過。我大概在九點鐘左右,經過法主公廟附近,看見一輛卡車和幾個穿中山裝的人躲在暗處,我心裡就有不好的感覺,後來有傳說,那些人被密告是台共組織,實際罪名是什麼,到現在也沒有公布,這種事情,早先幾年,就算拿槍來逼我,我也不會說的,為什麼,因為怕死啊,現在我老了,不怕了!』老先生拿起切高麗人參的尖刀在空中比劃,一副勇敢搏命的樣子。
『徐謙田在台灣,沒有家人或親戚嗎?』
老先生食指彎曲,頂在眉心,想了一下,『他的父母,好像在戰時得傳染病死了,沒有兄弟姊妹,是獨子,我聽說他有個愛人在東京學音樂,原本打算返回台灣之後成婚,可惜搭上「高千穗丸」,靠近基隆港的時候遭到美軍潛艇發射的魚雷擊中,整艘船都沉了,就這樣子喪生海底,徐謙田後來也就沒有娶妻,有聽說他與帝大醫院一位護士相好,那也是聽說,沒見他們出雙入對,有幾次我們在蓬萊閣酒家吃飯,他喝了酒,聽小姐唱起小曲,「今夜風微微,窗外月當圓」,會忍不住掉眼淚,是個重感情的好人啦,那樣死掉,好可惜……』
幸子向中藥行老先生確認了法主公廟的相關方位,還有當年發現卡車與穿著中山裝人士躲藏的地點,大抵心裡已經有譜了。
離開中藥行的時候,發現店門口還是擺著藤椅,彷彿謙田仍舊坐在那裡,低頭填貨單,或靜靜看書,斯文的模樣,被密告是台共,渾然不知赴一場生死晚宴,草草了結四十未滿的人生。
已近黃昏,幸子沿著迪化街,經過霞海城隍廟和永樂市場之後,左轉南京西路,只要直走,就是謙田生命最末一段路途,幸子望著逐漸亮起的路燈,感覺胸口刺痛,彷彿針扎。
那天之後,幸子一直等待謙田出現,秋天過了,冬天來臨,謙田失去音訊,而或者,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謙田原本就不是存活在同一個時間磁場的人,六十年前的三月,倘若那場死亡捕殺確實發生過,他早就是另一個輪迴的新生命,不可能三番兩次與幸子相遇。
日子不斷流逝,像自動翻轉的沙漏,曾經與謙田相遇的證據,變得很薄弱。
直到隔年二月,鋒面過境的寒雨冬日,幸子約莫在天色將暗的傍晚,行經捷運台大醫院站,看見常德街醫院正門左側的希臘樑柱旁,有位穿著黑色及膝薄大衣,戴著黑色呢帽,提著公事包,紳士裝扮的男子,那肩膀線條太過熟悉了,幸子站在對街,眼眶濕潤,直覺那就是謙田。
幸子急忙撐傘過街,眼睛盯著謙田的帽子,見他走進醫院大廳,抬頭看了一眼挑高的天花板,隨即走入中央穿廊,幸子喊他的名字,他一度回頭張望,眼神與幸子相對,卻立刻轉身,沒什麼反應,彷彿陌生不相識。
幸子是第一次走進台大醫院西址舊館,猛一抬頭,瞧見挑高天花板對稱雕飾與透光琉璃,感覺眼前景象褪去一層顏色,空氣中,飄來消毒藥水味,竟是在台南西門路的姑婆舊屋與謙田會面當時,極為類似的氣味,是否為久違的相遇鋪陳什麼,或僅僅是時間切割過程中,帶著嗅覺的記憶來投胎,但幸子在意的是,謙田方才看她的眼神的確生疏,那生疏毫無矯飾偽裝,這讓幸子更加焦慮。
其實幸子已經發現時間移轉的跡象了,在中央穿廊走動的護士裝扮與等待看診的百姓衣著,都不是時髦樣式,然而,與過往幾次時間旅行不同的是,幸子竟然對於時間產生清晰的意識,不需謙田提示,她已經明瞭,這天就是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一日。
沒有謙田的指引帶路,幸子竟然闖進時間縫隙,她感覺心跳加速,好像兇猛的棒槌使勁敲擊心臟血管,這是一趟沒有機會重來的冒險,時間並非倒轉,而是她返身走進謙田的生命,此刻謙田還未死去,而說不定他根本還未開始死後的時間旅行,幸子反倒提前一步來到謙田死前的末日,絕無僅有的一次機會,沒有人可以幫她,而她卻必須協助謙田躲過生死劫數,就在入夜之後,繞過後圓環,前往日新公學校的路上。
幸子跟謙田相距只有幾步之遙,她看見謙田脫下薄大衣,在『丰』字型的中央穿廊落地窗前停了下來,往左邊甬道張望,低頭沉思,嘆了一口氣,仍舊決定走往甬道,幸子急忙跟上,發現謙田站在第二間病房門口,和一位穿著護士服、長髮及肩的瘦弱女子交談,女子披著藍色毛線外套,面容憂戚,瞳孔注滿淚水,謙田伸手扶著女子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女子將謙田推開,跑到面對中庭的窗邊啜泣。
想必是傳言中,彼此有愛意的一對男女戀人,謙田愛戀的對象果然是帝大醫院的女護士,迪化街中藥行老先生的記憶應該沒錯,如此一來,這次會面,也算訣別了。
兩人就僵在病房外頭,一個低頭啜泣,一個不知所措。幸子只好佯裝探病家屬,經過謙田身旁時,聽他對著女子說,『明天搭船走,去上海投靠張先生,我買了妳的船票,中午十二點鐘,要不要一起?』
幸子放慢腳步,發現女子仍舊啜泣不語,謙田看了手錶,神色焦急,丟下一句,『明天在基隆碼頭相會!』隨即轉身快步離開,幸子很想即刻追趕過去,又掛念女子的情緒,只好急忙在她耳邊慌亂叮嚀,『放心,今晚我會想辦法救徐先生,妳一定要去基隆碼頭相會喔!』
原本低頭啜泣的女子,被幸子的舉動嚇了一跳,淚眼盯著幸子,愕然心驚,說不出話來,幸子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拔腿狂奔到中央穿廊,發現謙田已經重新穿上薄大衣,走出常德街玄關,這時中央穿廊突然出現兩部吊著點滴的推床,擋住幸子的去路,推床上的病患似乎剛剛動過手術,胸膛與四肢纏著繃帶,醫護人員在穿廊兩旁擋駕,一名護士還伸手將幸子緩緩推向牆邊,幸子也只能在原地跳躍,往玄關方向張望,謙田已經不見,不知出了醫院大門之後,究竟往左還是往右?

好不容易等到兩部推床經過之後,幸子衝出醫院大廳,不管向左或向右,都看不到謙田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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