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我確實認識尾崎秀實,我們是打撞球的同好,跟我們一起在上海國泰戲院三樓的彈子房鬼混的,還有鈴江先生,日本人,也在朝日新聞社工作。』
謙田沉默了好一下子,終於承認他跟尾崎秀實的確熟識,而且跟幸子之前從『拆船舅』那裡聽來的消息一樣,兩人經常在上海國泰戲院三樓碰面打撞球。
『就只有打撞球嗎?』
『是啊,不然妳覺得,還需要做什麼呢?』
幸子察覺謙田回答得相當閃躲,充滿戒心與不信任。
『可是我從網路查到,尾崎秀實後來跟蘇聯間諜佐爾格在一九四四年被日本軍部處死,證實他們都在為當時的共產黨從事地下工作,所以,你跟他們,是這種關係嗎?』
『網路?為什麼尾崎秀實會在網路?』謙田對幸子的說法,似乎很困惑。
幸子知道情況變得有些複雜,她也許要花很多時間才有辦法讓謙田搞清楚,現代人有很多資訊,其實是從網路搜尋來的,與其要花這些額外的時間跟謙田解釋,她情願把話題鎖定尾崎秀實。
『哦,先不要管那麼多啦,總之,網路是我查詢資料的一種管道,就像剛剛買鞋的那張硬卡片一樣,會吐出錢來,在你看來有點荒唐,但是對我們而言,絕對正常,而且很普遍,所以,我們還是來談談尾崎秀實,你們怎麼認識的?』
『怎麼認識的……嗯,我想想,』謙田停頓了幾秒鐘,『我應該是先認識鈴江先生,後來才在一場聚會跟尾崎相識,他是朝日新聞派駐上海的記者,幼年曾經跟隨父親在台灣住過好幾年,對中國問題很有興趣,不過,他有許多看法非常深奧,我和鈴江先生同樣屬於玩樂派,對他們談論的嚴肅事情,向來不感興趣,只有在國泰戲院三樓打撞球的時候,尾崎先生的玩興才讓我覺得這傢伙還算有趣,我們用日語交談,偶爾也說點台灣話,但是我們有所交集的時間並不長,他很快就被朝日新聞本社召回東京,他被處死的消息,我也是戰後才聽說的,嚴格說起來,我對他的真實身分背景,並不是太清楚,但是要仔細推敲起來,那時進出上海光華眼科的人,倘若後來都成為影響世局的野心家或權力者,以我那時的身分視野,也是無從預知的,畢竟,到了戰爭末期,國共是說好聯手抗日的,誰知道,後來會變成這樣子,平白無故的,不管選了哪邊,都背負叛國的罪名,我經常想,會不會我自己的背上也馱了這等罪狀而不自知,所以才會死得不明不白……』
『國共聯手抗日?』幸子覺得自己彷彿抓到重點了,『所以說,當時你們在上海光華眼科的情報傳遞,也是交給國共雙方各一份嗎?』
『這件事情,說來有趣,那時在上海光華眼科,經常一樓病床躺著國民黨的人,二樓又睡了共產黨的人,至於情報如何抄寫遞交,不關我的事情,張席君先生自有決定。』
『所以,你們都隸屬於「國際問題研究所」的成員嗎?』
『嗯,檯面上來說,似乎是這樣子運作,每個人都有一組編號,情報抄寫絕對不會留下姓名,雖然國研所隸屬國民黨,但我們也以為,國共既然聯手抗日,另外抄寫一份給共產黨,也算合理吧!』
『合理?』幸子突然激動起來,『慘了,這也許是你被國民政府盯上的原因,戰時雖然說好國共聯手抗日,可是後來確實是反目成仇啊,你們同時幫兩方傳遞情報,當然被懷疑啊!』
『唉,誰會料想到後來變成這種局面,要問我心裡到底向著哪一黨,我也說不上來,我只想好好過太平日子,回到台灣有間小診所,成家,立業,生子,安穩過生活,就這麼簡單,沒別的……』
謙田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有個路人向幸子打聽捷運站的方位,幸子不好意思推託,仔細跟對方講解如何過街如何找到捷運站入口,等到那人弄懂,點頭道謝之後,幸子才發現,謙田已經不見了。
這次相遇,謙田並沒有把幸子帶回過去,反倒被幸子留在現在,多出來的幾個小時,吃了晚餐,買了新鞋,還說了尾崎秀實的往事,沒想到竟然在毫秒瞬間,他就被時空磁軌吞噬,連一聲道別都沒有。
幸子站在中山北路紅磚道上,想起方才謙田曾經站在那裡的身形,隱約擔心自己破壞了時間旅行的規矩,倘若真的搗亂相遇的節奏,或觸怒時間之神,謙田會不會因此在無止境的輪迴裡漂流,沒辦法擁有完整的人生,不管是開始還是結束,都做不了主。
想到這些,幸子就覺得難過,害怕從此之後,再也見不到謙田了。
幸子在那附近來回踱步,反覆思索對策,卻想不出什麼好方法讓謙田可以重新回來,畢竟在時間不斷奔走的洪流中,她完全沒有阻擋歲月流逝或倒敘的本事。
懸宕在內心的掛念,讓幸子完全失去等待的耐性,她隨即跳上公車,返回台北車站,重新走向『東一門』出口,來到國父史蹟紀念館門前,已經超過參觀時間,老建築的大門深鎖,幸子抬頭看著黝黑靜默的屋瓦,想起謙田提及的梅屋敷舊稱,以及兼做料亭的『吾妻別館』,不知不覺,竟聞到烹煮食物的香氣,有柴魚昆布熬湯的甜度在其中,這味道鮮美極了,幸子不免竊喜,刻意閉眼冥想一番,再睜開眼睛時,已經瞧見大門兩側垂掛紙糊燈籠,三輪車載來幾個穿著西裝的男客人,幸子突然想起自己的裝扮會不會太突兀,趕緊躲至暗處,還好這天穿了灰色格子及膝裙,上身是白色樸素半袖襯衫,倘若要認真挑剔,腳上的勃肯機能鞋倒是時髦過頭,不過這時候也管不著那麼多了,她拿出背包裡的針織薄外套穿上,至少這模樣還挺像清純學生,不太顯眼就好。
初來乍到舊世代,幸子對眼前的狀況一片懵懂,之前幾次穿越時空的機會,都有謙田在一旁提示,這次單槍匹馬,顯然要多費一點功夫。
幸子走到梅屋敷門口,站在燈籠旁邊偷偷往內張望,庭園綠樹與石燈造景,掩身其中的日式木造平房更顯幽靜,穿廊燈光幽微,並無一般吃食場所的喧鬧氣氛,如此寧靜,反倒不尋常。
這時,有一部黑頭轎車駛近,車子停妥之後,從車內走出兩位身穿淺灰色西裝的男子,兩人低聲交談,神情都很嚴肅,他們行經幸子身旁時,並沒有察覺異狀,直接快步走進梅屋敷,穿廊盡頭有幾個人出來迎接,互相低聲寒暄,一群人隨即走入屋內,紙門迅速掩上,看起來,應該是一場神祕的聚會。
幸子躡手躡腳繞到屋舍另一頭,瞧見兩個女侍應生在木頭走廊小碎步快走,忙著遞酒上菜,紙門開開關關,幸子瞧見剛才下車的其中一個男子坐在長桌主位,已經脫去灰色西裝,穿著短袖白色襯衫,面容看起來有點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幸子根本聽不清楚那群人的交談內容,隱約聽見台灣話與日本話夾雜,偶爾出現憤怒高亢的語調,隨即被低聲勸說,似乎在埋怨什麼人,或對於某個決定有所不滿,但是支離破碎的字句與抓不著頭緒的時空背景,讓幸子的埋伏竊聽,斷斷續續,徒勞無功。
當幸子低頭驅趕腳邊的小黑蚊時,紙門突然打開,一個人影竄出來,往幸子的方向走來。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幸子措手不及,想要拔腿逃跑,卻被庭園的磚頭絆倒,冷不防往後跌坐在地上,痛得叫出聲音來,剎那間,才想起自己原本埋伏在暗處竊聽,叫喊聲想必是驚擾到那位推開紙門的人,一時半刻也找不到妥當的應對方式,只好往樹叢挪移,先把自己藏好再說。
四周陷入沉寂,連屋內的交談聲音也歇止,幸子悄悄探頭,謹慎來回張望,走廊毫無人影,就連剛剛推開紙門,朝這裡走來的人,都不見了。
幸子覺得納悶,才幾秒之間,為什麼境況急速翻轉,會不會時間已經被抽離,梅屋敷的場景,早就抽換成新世代的國父史蹟紀念館了?
在暗處屏息靜待幾分鐘之後,幸子覺得情況越來越詭異,決定站起身來,如果時間已經位移,那麼,往台北車站的方向望去,位於四十五度仰角的天空,應該會出現新光摩天大樓的樓頂紅色警示燈,而靠近梅屋敷的這一頭,還會有市民大道高架橋的車流,這兩個座標,都可以作為時間移動的證據,只要她站起來,答案很快就會浮現了。
正當幸子一手扶著走廊的木頭廊柱,膝蓋緩緩拉直,想要站起身的時候,胳臂突然被用力扯住,又一次往後跌坐在地上,這次幸子確實被惹惱了,正想開口罵人,卻感覺耳邊一股熱氣,一轉頭,謙田的臉貼著她的鼻梁,兩人險些撞在一起。
『你怎麼會在這裡?』驚魂未定的幸子,忍不住追問。
『是啊,沒想到妳這麼快就跟過來了!』謙田的表情,似乎有所盤算。
『你的意思是說,你早就料到我會跟過來囉?』
『嗯,沒錯,可以這麼說,不過,在妳出現之前,我自己也不太有把握,我們似乎破壞了時間旅行的規矩,我向死後的世界借用太多時間,導致路人向妳問路的瞬間,我就被時間磁場拉扯進來,還好臨走前,伸手拔了妳一根頭髮,於是,妳就跟來了,總之,歡迎來到一九四六年,台灣已經光復,二二八事件還未發生,這裡是梅屋敷,喔,不對不對,已經換了老闆,改名為新生活賓館了。』
聽謙田這麼解釋,幸子總算安心了一些,『所以,剛剛推開紙門,朝我走來的人影,就是你囉?』
謙田點點頭,『沒錯,就是我。其實早在張邦傑先生下車,在穿廊與我短暫寒暄的時候,我就看到妳了,妳站在門口燈籠旁邊,伸長脖子,目光尾隨而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妳來了。』
『張邦傑先生!』幸子聽到這個名字,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位面容熟悉的男子,就是張邦傑啊,跟拆船舅那裡拿到的照片,一模一樣,眼神尖銳,五官剛毅,革命份子的狂熱氣質,難怪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等等,等等,你說,屋子裡頭的聚會,坐在長桌主位的人,就是張邦傑,我外公的三弟,我媽的三叔,我應該叫他三叔公?』因為興奮,幸子說話的語調瞬間拉高不少。
『是啊,就是張邦傑!今天這場聚會,是為了幫他餞別,他跟陳儀鬧翻了,下週就要被驅逐出台灣,改派福建辦事處任職,妳剛剛應該聽到不滿的咒罵聲,還有彼此約制的勸說,因為,我們懷疑陳儀派了人手監控他,在陳儀眼中,張邦傑太尖銳了,他主張台人治台,對陳儀政府來說,簡直是挑釁,可是礙於張邦傑在黨政界的分量,又不能動他一根寒毛,只好派任新職,想辦法讓他遠離台灣,今天這場晚宴,氣氛真是詭異啊!』
這時,紙門又推開了,站在門口的人,正是張邦傑,目光直視過來,跟幸子的視線對個正著。
『謙田,你在那邊跟誰說話啊?』
是張邦傑的聲音,威嚴、果斷、傲氣。
幸子簡直嚇傻了,雙腿一軟,幾乎站不起來。
謙田倒是沉著,捏著幸子的手肘,小聲吩咐她別說話,一切交給他來處理。
『張先生,是你的姪女,大哥席魁的小女兒,在台灣出生的,你沒見過吧?』
謙田輕輕推著幸子,將她推到燈光亮處,張邦傑聽說是晚輩來訪,眼神突然變得柔和,口氣也委婉多了,急忙問說,『長這麼大了,福建撤僑最末一班船,在廈門港,下大雨的傍晚,妳母親還挺著八個月身孕,現在都這麼大了,時間真快啊!』
幸子已經知道,謙田巧妙閃躲問題,讓她頂替母親的身分,成為張邦傑的姪女,可能是張邦傑長年在外奔波,對家族內的瑣事沒有概念,否則,按照年齡算計,姪女才只有十歲,根本不可能長成幸子現在這種身高。
張邦傑從口袋掏出一支鋼筆,遞給幸子。
『三叔沒有什麼東西送妳當見面禮,這支筆,在上海買的,妳拿著,讀書寫字,用得著……』
幸子發現張邦傑的眼角浮現淚光,如他這般南征北討的硬漢,此時又一次人生失意,即將被迫離開故鄉,突然見到大哥的遺孤,難免悲從中來,長年與家族疏離的愧疚感,對照此刻無法舒展抱負的淒涼窘境,幾乎讓他流下英雄淚。
幸子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他,畢竟輩分低,身分又錯亂,只好看著謙田,等他幫忙解圍。
謙田正想開口說話,宴客的房間突然走出來一個仕紳模樣的白髮先生,拉住張邦傑一陣耳語,似乎正在傳遞什麼嚴肅的訊息。
張邦傑邊聽那位白髮仕紳說話,邊向幸子揮手道別,原本走進宴客的房間,馬上又走了出來,輕聲吩咐謙田,天色晚了,務必送幸子一程。
『三叔還有事,就不多說了,以後要見面,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幸子看著他那寬闊的肩膀,挺直的腰桿,一陣難過,幾乎要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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