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基督也曾一次為罪受苦，就是義的代替不義的，為要引我們到神面前。按著肉體說，他被治死；按著靈性說，他復活了。他藉這靈曾去傳道給那些在監獄裏的靈聽。
（彼得前書3:18,19）
1.
一個女人慌張地奔過街，絲毫沒有放慢腳步的跡象，她不時回頭，顯然是在擔心有人追趕上她。當她奔過街燈下，剛巧讓黯淡的燈光落在臉上時，可以看到披散的頭髮遮蓋的半邊臉腫成黑色，一隻眼睛被擠成像是腐爛發霉的柿子上割開的一條縫。她披著一件藍色外套，一隻手抓著外套領口，另一隻手在下腹部抓著裙子；外套裡穿著的是一件連身洋裝，裙子從底部裂開一直到肚臍，她揪著洋裝的裂開處狂奔，顯然完全遮不住飄飛的裙子底下赤裸的雙腿，從裙子的裂縫也不時可見裸露的下體。她的腳上沒穿鞋，從膝蓋到腳底佈滿血跡，可能她奔跑了好一段路，也可能她跌倒過幾次，說不定她還曾被一輛汽車撞倒又爬起來。
如果不是她那張臉已經扭曲變形，連顏色也完全走調，她真是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她的眼睛靈活漆黑，光從那眼睛就看得出來她的年紀不過二十而已，她的身材健美，她天生有這樣一副曼妙身材，不符合她生活的真相。即使她在奔跑，仍然抵不住刺骨寒冷，其實她全身都已經失去知覺，她不知道她也許快步走還比她跑得快。然而她臉上慌張的神色驚人，好像她被追上了她就會死，她的鼻子不斷流出血來流進嘴巴，而她的嘴唇不停顫抖。
不遠的前方街角拐進一個穿著灰色風衣的男人，他身邊是一個穿著淺褐色毛呢外套的男人，接著後頭跟著的都是穿灰風衣的男人，一共六個，背上揹著步槍。她終於看清楚了，那是首特機，她鬆了一口氣。『感謝上帝，得救了！』
為首的那個男人大概三十五、六歲，看來是當中最年輕的一個，他卻是他們的隊長，女人向他衝上去，用力過猛，差點把他撲倒，他稍微向後踉蹌了一步，隨即又站穩了。倒是女人身體一軟便栽在地上，他也沒有去攙扶她，任憑她伏在他腳邊，隨即她挺起上半身，伸出兩手臂攀住他的一隻腿。
『救我，有人在追我。』她仰起臉，努力要抬眼去瞅著那站著的男人，可是她一隻眼腫得睜不開，另一隻眼勉強睜大著，反而顯得恐怖。
『追你的是什麼人？』
『他們是討債的，他們毆打我，我的臉好像從中間裂開，半邊都移了位置……』
那男人垂下眼，發現她的大衣鬆開，彎著兩隻光溜溜的雪白大腿坐在地上，從陰部流出來的染滿大腿內側的血顯得特別顯眼。他注意到她的下身是赤裸著。
她意識到他的目光，慌張地把兩腿併攏，變成跪坐著。
『他們輪番強暴我，我一毛錢也沒有，會被他們殺死。』她啜泣著說。
那個站在一旁穿毛呢外套的男人突然發出啊的聲音，他走向前，再一次端詳女人的臉，指認出她是一個扒手，曾經扒竊過他的皮夾。
『沒錯，就是她，雖然她的臉現在不成樣子，可是我敢說我不會弄錯，她的臉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這會兒女人仰起的臉又轉了方向，想看清楚這個說話的人的面貌，她露出困惑的表情，她的困惑不是出於對這個男人感到陌生，因為她並不會記住所有她在街上碰過的男人的相貌，她的困惑是出於她對現況的不了解，如果她是習於在街頭討生活的女孩，她對情境的任何一絲危險氣味的敏銳度會高許多，可惜她不是。可她仍然感受到一種奇怪的扭轉發生了，她不能理解的，大概算第六感吧！恐懼從她身體裡的某一個地方開始蔓延開來。
那穿毛呢外套的男人方才一直跟特機隊長走在一起，是個珠寶商，他的長頭髮梳得很整齊，抹了恰到好處的髮膠，相貌也十分怡人。剛才他們一路走過來的時候，正在談論歌劇，他們一致的興趣是義大利美聲歌劇，他們大大推崇羅西尼和威爾第，卻不談普契尼。事實上，這珠寶商還擁有一家歌劇院，明年春天他打算上演一齣新戲，作為送給一個政治人物的祝壽禮物，他找了一個劇作家以這政治人物的生平創作一齣歌劇，雖然這種做法與他們剛才以嚴厲的態度倡導的那種高格調顯然極不符合（他們甚至談到威爾第高尚的人品）。至少，他們對歌劇本身的品味並沒有放鬆，珠寶商不留情地批評了這個劇作家新作的各種缺點；序曲令人想打瞌睡、宣敘調多得驚人，卻找不出令人印象深刻的詠嘆調。倒是有些重唱和合唱還不錯，事實上，他特別擅長寫氣勢宏大的合唱，而這位老闆也是基於此找他來寫這部作品。至於故事，人物和情節的安排，反正就是歌功頌德，極力美化那政治人物，有關結構的經營、對白、戲劇張力等等，就不討論了。
此時珠寶商望著那女人，腦中冒出一個不相干的念頭：這女人是《鐘樓怪人》裡吉普賽女孩和聖母院怪物的綜合體。
那髒兮兮的女人對這男人的指控只是一個勁兒搖頭，但是當她轉移視線接觸到特機隊長的眼神時，她的頭不自主地停止搖動。那隊長的臉孔瘦削，嘴唇泛白，他四下遠望，並沒有看到女人口中說的那些討債人追上來，很有可能他們老遠看到特機隊便卻步了。
好了，她現在平安了，她是不是應該趕快站起身來，向這位解除她危險的隊長道謝，然後迅速離開？可是就像很多人行經命運所出的差錯，隱約中他們知道自己錯過了某個轉圜的時間點，可是他們永遠不知道那個時間點是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那隊長問她。
『阿蘭。』
『你說討債的人在追你？』
『他們打我，我的臉幾乎散掉了。』
『這個你已經說過了。』
『你看我臉上這個傷口，如果你把手指伸進去，可以摸到裡頭的骨頭。他們踢我、踹我、強姦我，一個人不只一次，我流了好多血，我想我會死掉，我只好拚命逃跑。』
『你欠他們多少錢？』
『不是我欠的，是我父親，他是個酒鬼。』
『那麼你偷走過這位先生的皮夾嗎？』
女人愣住了，張著嘴露出一臉呆樣，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倒是開始喋喋不休地敘述家中貧困的情形，她在醫院和餐廳裡做清潔工作，她的老父總是喝得醉醺醺，而且他又愛賭博，總是把錢輸光。她有一個跛腳的弟弟，他在麵包店工作，他賺的錢從來沒有給家裡，可是連他也在前幾天上吊自殺了，她覺得他是被謀殺的，因為店裡其他的人常常欺負他，那是一家很大的麵包店，她常常要他把剩麵包帶回來，可是那很不容易，總是有人在監視。他也有可能是自殺，因為他生了一種病，好像跟他的跛腳有關，他最後會癱瘓，她也很害怕他變成那樣子。
『我在問你，你是不是曾經偷過這位先生的皮夾？』那隊長打斷她的話。
『我不記得了。』她咕噥著說。
『什麼意思？』
『我對這位先生沒有印象。』
那隊長沉默了幾秒。『我明白了，你偷過不只一次？』
她又一次露出痴呆的表情，微張著嘴。她那種痴呆的表情，正是所有潛意識裡覺察到自己無法操控自己可悲的命運而感到困惑的人的表情。
『先生，我偷東西是因為我有一個一歲的嬰兒，她生病了，她本來就很瘦弱，而且好奇怪，她的舌頭一直掉出嘴巴外面，我想她病得很重，可是我沒有錢讓她看醫生，也沒有錢給她吃飯。我總得弄些錢做到其中一樣……』她仰臉喃喃地說，幾乎帶有一點天真，可是說到這兒她突然回神了，她又一次接觸到那隊長的眼睛，突然歇斯底里地大聲喊：『我以孩子的生命發誓，我沒有說謊！』
那隊長又陷入沉默，但是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過一會兒，他開口：『首都特別機動隊唯一的工作就是讓犯罪消失，犯罪不被容許，任何形式或者出於任何理由的犯罪。』
女人這會兒不再像剛才那麼遲鈍了，她總算領悟到這位隊長打算要懲治犯罪者，不是一種理念、責任、情緒，而是實質的，要做出什麼，問題是，他是要懲治誰？
『那些用暴力毆打和侵犯你的人，那些你所說的討債的人，有關於他們的罪狀，我姑且持保留的態度，基本上我認為討債是一種應有的權利。』他流露出短暫的溫和目光，『我們總不該認為，人都有欠錢而不需要還的權利吧？那豈不猶如傾斜的天平，社會怎會有秩序呢？』隨即他又恢復嚴苛的表情。『可是偷竊是犯罪卻是無庸置疑的，妄想不勞而獲是犯罪的根源，藐視那些辛勤工作的人，等於是毀壞社會運作的正確基礎，不可饒恕。』
第一個閃過女人腦中的念頭是『這是在說我嗎？』然後她生出再一次拔腿逃跑的想法，可是她卻站不起來，刺骨的寒冷、全身疼痛、疲倦，肉體已經變成與大腦徹底分離的一具軀殼，當那隊長下令打碎她的手指的時候，她根本沒有聽懂從他嘴裡吐出的言語。
從後頭走上來兩個隊員，走近她，蹲下，各壓住她的一隻手，在另外一個舉起步槍、槍托還沒朝她的手指落下時，她就開始尖叫，她淒厲的尖叫在夜晚加倍駭人，她自己倒是沒想到，她撕裂心肺的尖叫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而混淆了被槍托一隻一隻手指逐個打碎的真實感覺。
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我們不知道確實的時間點，有一個穿著黑大衣的年輕男人走出快餐店，沿著義人大道走到和鳳翎街的交叉口，穿過軍章廣場，從鐘樓底下經過。他有一頭柔軟豐厚的烏黑頭髮，飽滿的額頭，凹陷的眼窩，略帶一點灰綠色的眼珠，薄又寬的兩片嘴唇，一個很硬挺、可是老實說看起來稍微有點歪、鼻頭尖尖的鼻子，他的臉部輪廓很有稜角，特別是下巴的部分，可是這竟然並不影響他的臉看起來仍然給人柔和的感覺，他抿著嘴、一臉嚴肅，樣子卻很像孩童。已經過了最後一班公車行駛的時間，他不打算叫計程車，他要花一個鐘頭步行才能回到住處，他會穿過鶯葉道，那裡從昇天街到昇平街，巷子裡隨處可見男妓、陰陽人和男扮女裝的流鶯，他們到處拉客，基本上少有人能穿過這裡全身而退，但是這對他來說是一條近路，足足可省下二十分鐘，每個月有兩到三個晚上他會穿越這裡，但是他們卻不會對他下手。
他想著剛才在快餐店裡看到的電視新聞，今天稍早電視上便不時打出當紅的搖滾歌手司徒荒夜要去探視一個得絕症的小孩的訊息，他一點都不明白這樣無聊的消息值得不停地插播快報嗎？然而真相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發生的事情都變成插播快報了，全部。平等，一視同仁；戰爭或者災難，最新一季的服裝秀或者天上落下馬鈴薯，第一夫人捐出卵子拍賣或者一隻豬會算數，一個女人身上長滿毛、一隻貓偷了一條魚，昏迷的植物人醒過來和一個胖子減肥成功。
電視上秀出那個絕症小孩的相片，他今年六歲，但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他的病況惡化得很快，一星期前他母親將他帶離醫院回到家裡，似乎意味著放棄治療、等候死神大駕光臨，現在她很有興趣知道死神或者搖滾歌手誰的動作快。這母親說她的小孩非常喜歡司徒荒夜，她希望他能來探望這個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的可憐孩子；經紀公司那邊對歌手是否要去探望小孩則似乎並未給予確定的答覆。
傍晚時記者已經聚集在婦人家裡。坐在快餐店裡，他仰起頭看到晚間新聞在婦人家裡安排了現場連線，有一個女記者不時向大家報告最新現況（就是什麼也沒發生），至於那歌手此時在哪裡，倒是沒有人知道。就這樣拖拖拉拉地耗了半個多小時，突然間女記者一臉慌慌張張的畫面和攝影棚裡的主播又並列在一起了，剛才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眼看著晚間新聞快要結束，那眼角下垂得很厲害的肥胖婦人向搖滾歌手發出最後通牒，她把汽油（或者其他的燃油、酒精類的液體？）潑在小孩身上，舉起打火機，宣稱如果那歌手不在十分鐘之內到達，她就燒死小孩。
他默默看著婦人下垂過度的眼皮使得眼睛看起來特別無神，加上整張臉冗贅的肥肉，一切都顯得那麼笨重、沉悶，以至於她到底是憤怒、激動，或者有什麼別的情緒，一點也看不出來。快餐店裡的人對這幕戲姑且有著興趣，他在這時起身走了，推開門的時候，彷彿聽見背後傳來女記者尖銳的聲音，大喊著『點火了！點火了！』之類的。
原來如此，那傢伙到最後還是沒有來啊！他想著。
他的一手插在口袋，另一手抓緊大衣領，今天晚上真冷，這持續的低溫真超過了人忍耐的限度。
他看到一個女人趴在地上，他向她走近，看清了她側著臉匍匐著，手臂向前伸出，兩隻手掌都沾滿了血。
他停在女人面前，蹲下身來，正當他要撫身去試探女人是活著還是死了的時候，女人微微抬起臉，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腳尖，然後抬起頭。
她看清楚了他的模樣，雖然面對著她的他是背光。
她的聲音很小。『神父，地獄比我們活著的這個世界可怕嗎？』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實在地說，我沒有去過。』
人們想像地獄的時候，老依據的是但丁的《神曲》，活像他真的是這方面的專家；在他描述的地獄裡，殘暴者浸泡在血河中，自殺者變成肢體可以輕易折斷的樹，拉皮條的被惡鬼鞭打，阿諛奉承者泡在糞水中，買賣神職者倒埋在地洞中，露出的腳被火灼燒，貪官污吏被打入沸騰的瀝青溝，偽善者穿上沉重的鉛衣苦行，說謊者被釘成十字形，狡猾者被捲入火球，挑撥離間者被割裂身體、開腸破肚，造假者全身奇癢，痛苦地活剝自己的皮，叛徒困在冰湖中，出賣耶穌的猶大被撒旦嚼皮啃肉……他很討厭這部詩，它或許有許多寓意，它說的故事很生動，它敘述許多歷史和神話中的人物，像鏡子一樣反映現世的罪惡諷刺，它描繪了很多事，卻不包括真正的地獄。
對於地獄是否存在，他持保留的態度，要他相信地獄不難，他只相信真正去過地獄又回來的人，如果有這樣一個人。
他伸手去撫摸她的頭髮，又用手背輕撫她的臉，他有點弄不清楚他的手和她的臉是哪一個比較冰冷，他把她抱到他腿上，她的頭垂了下來。他抬頭望見對街的電話亭，就在他打算要跑過街去打電話叫救護車的時候，突然明白了真相，她不會再動了。他盯著她掉落在地上的藍色外套呆了半晌。
他有一股衝動要垂下頭去，用臉頰磨蹭她的臉頰，他想大哭，他老是想大哭，這使他的眼睛老是顯得水汪汪的。可是這有違他的職責，他的工作不是濫發同情，而是告訴人們道理，他得維持理性，在面對各式各樣的痛苦的時候發表長篇大論。他從這些年來的神職生涯中領悟到一件事；他的工作就是旁觀他人的痛苦。
他把她的屍體放下，站起來的一瞬間打了一個哆嗦，好像他的頭突然鑽入冰庫一樣。
他不太明白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剛才他曾與首都特機隊錯身而過，那隊長跟他行禮示意，他亦點了點頭，待整個隊伍通過，拉開十公尺的距離時，那隊長又回過頭來，走近他，他聽見了，轉過身。
『神父，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有一個人，上帝賦予他權力在地上施行正義的審判，如果那個人是你呢？』
『除了神沒人能做這審判。』
『你們這些罪惡的鬼魂啊，別想奢望重見天日了，我來領你們到對岸，走進只有烈火和寒冰的永恆黑暗中。』
那隊長冷笑道，引用的正巧是但丁的《神曲》，那是地獄邊界的亞開龍河上的擺渡人所說的話。說完那隊長笑一笑，轉身離去，才跨出兩步，又一次回頭。
『神父，你可看見神的國在地上降臨？』他說：『容許我的狂妄這麼說，那神在地上建造的國度就是地獄。』
世人哪，你們默然不語，真合公義嗎？施行審判，豈按正直嗎？不然，你們是心中作惡，你們在地上秤出你們手所行的強暴。惡人一出母胎就與神疏遠，一離母腹便走錯路，說謊話。他們的毒氣好像蛇的毒氣；他們好像塞耳的聾虺，不聽行法術的聲音，雖用極靈的咒語也是不聽。神啊，求㢠敲碎他們口中的牙；耶和華啊，求㢠敲掉少壯獅子的大牙！願他們消滅，如急流的水一般；他們瞅準射箭的時候，願箭頭彷彿砍斷。願他們像蝸牛消化過去，又像婦人墜落未見天日的胎。你們用荊棘燒火，鍋還未熱，他要用旋風把青的和燒著的一齊颳去。義人見仇敵遭報就歡喜，要在惡人的血中洗腳。因此，人必說：義人誠然有善報；在地上果有施行判斷的神！
（詩篇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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