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二
轉載時間:2005.11.03

2.
做完禱告準備要就寢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天哪,是你!你在哪兒?我聽不清楚,那邊好吵。』司徒命皺著眉說,不自覺地音量也提高了。

『你這樣大喊,讓我覺得你好像很激動似的。』電話那邊的人說。

『我說了,你那邊好吵,那是什麼?音樂聲嗎?那裡有很多人?你在演唱會上?』

『昨天就結束了。聽到你的聲音好高興。』

『你在說什麼,是你打電話來的,我根本沒有辦法連絡到你。』

『我想見你。』

『你在哪裡?在城裡嗎?』

『你現在能過來嗎?』

『明天吧,好晚了。』

『現在是怎麼樣?你的晚禱結束了?聽著,我來看看時間,現在十一點十五分,我在黎明酒店,你一個鐘頭內過來好嗎?』

『你好嗎?你沒事吧?你讓我很擔心。』

『你瘋了?我好得不能再好。我讓車去接你……不,你坐計程車來,你有錢吧?一個鐘頭內,一個鐘頭綽綽有餘了。拜託,啊,對了,我不是在命令你,我是在拜託你,好嗎?別超過一個鐘頭。』

就在他答應要立刻過去,正要掛上電話之時,那邊又喂了兩聲。『還有,別穿你那神父的袍子過來……別全身都穿著黑色。我再說一次,拜託。』

他掛上電話,換了衣服就出門了,甚至有點掩不住激動,如果你現在可以偷偷跑到他的側面看,他的長睫毛輕輕抖動著,證明他處在一種內心吹著口哨的小小快樂中。

他從來沒有來過黎明酒店,這是市中心最豪華的一家酒店。依照荒夜在電話裡交代的,他跟櫃檯的服務人員報上他要去的房間號碼,便有人帶領他上二樓,拐了幾個彎道,穿過空橋到另一棟,搭乘電梯到頂樓,指示他在右手邊的走道盡頭。那裡只有一間房間,他停在房間門口,按了電鈴。他等著,沒有人開門,沒有鎖扣打開的聲音也沒有人說請進,他聽見裡頭有音樂聲,事實上,音樂聲不小。門壁有一組數字按鍵,他輸入荒夜告訴他的十六個號碼,聽到答的一聲。

他轉動門把,推開門,有個不小的玄關,穿過狹長的甬道,一路腳踩著柔軟的地毯感覺像是踏在雲端,接著映入眼簾的是挑高兩層樓的房間,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戶,好些人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搖擺跳舞,倒是讓他愣了一下。

前廳中央有一架鋼琴,有人在那裡模樣投入、動作誇張地彈著,但是可想而知完全聽不到琴音,有個年輕男子貼在鋼琴的一邊,張開雙臂像水母一樣左右搖晃著身體,眼睛睜得老大,彷彿眼球快爆出來,旁邊的兩個穿著低胸背心的女孩則用力蹦跳著,一面低頭看著自己露出的大半個胸部晃動的肉。

命一邊向前走,又到處張望,差點被躺在地毯上的人絆到。一個女人歪著嘴笑,笑的樣子很奇怪,肩膀不斷抽搐著,金色的口紅溢出她的嘴的輪廓,她走過來摸命的脖子,溫熱的手濕漉漉的。她拿開她的手的時候,手仍舉起向前伸長著,那姿勢營造出一種戀戀不捨的樣子,命便忍不住望著她的眼睛,那女人也望著她,一邊戲劇性地緩慢倒退著走,多奇異的四目相對。這時突然有人從後頭抓住他的頭髮,把他往後扯,嚇了他一跳,他轉過身,看見那是一個面容乾枯的男孩子,那男孩露出誇張的歡欣的表情,可是一瞬間眼神又變得晦暗。

他又一次踩到人,這次不只是險些摔倒,而是踏踏實實地踩到一個人的肚子,他低頭一看,是一個半邊頭髮染金的年輕女人,她仰躺著,嘴裡不斷冒出嘔吐物,沿著臉頰流進耳朵,或者從脖子流到地毯上,這倒好,方才命一直覺得踩在腳底無比柔軟的地毯,其實是極奢華的毛皮整片整片鑲綴在一起。躺在這女人旁的女孩則是鼻血流個不停。

有個身材魁梧的壯漢靠牆站著,垂著頭,閉著眼睛,命環顧四下,才發現有好幾個這般身材十分高大、渾身肌肉健壯的男人,與其他扭動的肢體或是咧嘴不停地笑的人相較之下,倒是只顯得特別靜默。

荒夜與一個女孩在沙發上調情,見到命便跳了起來,大步走上來擁抱命,一隻大手掌用力搔著命後腦杓蓬鬆的頭髮。命笑一笑。荒夜擁著他的背,帶他穿過人群往裡頭走。音樂很吵,兩個人說話都要很大聲。

一個小女孩拿著一杯酒過來要遞給命,命搖頭,但她執拗要把那杯酒遞給命,因此一直高舉酒杯,貼著命走。

命這會兒注意到她並不是一個小女孩,只是一個個子非常很矮,大約只有普通人三分之二高的女人,但她不是侏儒,只是特別嬌小,是個小一號的人類。

『謝謝你,但我不喝酒的。』命和顏悅色說,不過他聲音太小,沒人聽得到。

『他不需要。』荒夜低頭看了一眼那女子,揮手把她趕開。

『不過你也應該嘗試一下,那裡頭加了鴉片粉。』荒夜說:『效果可能不比你念主禱文的境界好。』

房間的另一端高起一個台階,地上鋪著織工細緻的波斯地毯,原先這裡擺放的桌椅被移到一邊,荒夜說了聲『等一下』,輕拍兩下命的肩膀,逕自走到鋼琴前,伸腿將那坐在鋼琴椅上仍在閉目彈琴的男人一腳踹到地上,把還留有那人的屁股溫度(那傢伙已經這樣狂熱地彈奏了四個小時,頭髮都給汗水濕透了)的椅子抄起一路拖到命的面前。

『坐下。』他說。

命雖不情願地微皺眉頭,但順服地坐在椅子上。

荒夜又叫人去把音樂的聲量關小,這房間裡的音樂就像灌在氣球裡的空氣,被抽掉後氣球就癱了下來,陷入茫然中,一個女孩突然坐在地上,活像被剪斷線的傀儡,一個光頭的男人則哭了起來。

倒是荒夜的表情很開心,他拍拍手,清了清喉嚨。『今天是我這位最親愛的兄弟,司徒命的二十二歲生日,你們這些廢物別以為這個派對是弄來給你們吃喝拉撒、醜態叢生的,就憑你們這些低賤、愚笨的垃圾,也配我替你們舉行派對嗎?蠢材,這是為了給命慶生,為了感謝神將命帶到世間,因為神的旨意要在他身上成就,因為他要以聖潔彰顯神的美善,因為他是我如此重要的、可愛的、他媽的有一個天真又固執的靈魂的兄弟,因為黑暗中神通過慈愛向我們顯露其榮耀,我要你們在此祝福他,如果你們不介意,也順道讚美神,不管你們相不相信。』然後他低頭吻了一下命的額頭說:『我給你準備了生日蛋糕。』

他打了個手勢,音樂聲又起,與方才不同,是緩慢沉悶的低調旋律,配以沙啞男聲的吟唱。一個高壯的男人打開側邊上的門,一個穿著軍裝外套、卡其襯衫和燈籠馬褲,腳上是長統白襪和高跟硬鞋,手持皮鞭的年輕女孩,倚身靠在門邊。她的皮膚很白,留著短髮,劉海蓋住眉毛,圓圓的兩塊腮紅讓她看起來很像洋娃娃。她木著臉沿著牆以機械性的步伐緩緩走著,繞了整個房間一圈,此時音樂轉變了,那女孩開始扭動屁股,一邊解開外套鈕釦,待她走近命,上半身僅剩一件束身馬甲,下半身則是可愛的薄紗蓬蓬短裙,露出半個屁股。

她停在命的面前,左右移動重心,搖晃著腰肢。

『不聽話的話,我要用皮鞭打你喔!』舞孃嬌嗔著說,開始繞著命轉圈,一面揮動皮鞭。

命似笑非笑,他極不想在荒夜安排的胡鬧中顯得自己過於嚴肅,而他也不擔心自己存在可被挑戰的底限,但他還是搖頭,向荒夜露出求救的表情。

舞孃一改方才的媚態,咧開嘴露出野性的表情,用皮鞭抽打命的肩膀,周圍的人皆鼓掌大笑,皮鞭在命臉上刮出血痕,原來那並非性虐待娛樂用的軟皮製成的輕巧情趣皮鞭,而是真正的刑具,發現這番真相,有人大聲叫好起來。舞孃回過頭揚了揚眉毛,高舉一邊大腿,跨坐在命身上。她丟開皮鞭,一隻手捧住命的臉,一隻手則扯下馬甲的蕾絲花邊,那花邊本來就只遮住胸部的下緣,此時乳房更顯目的整個露在外面。她挺胸讓胸部靠近命的臉,然後開始劇烈抖動身體的上半部,她的下巴揚起,抿嘴露出高高在上的笑容。

舞孃張開兩隻大腿,上半身保持不動,骨盤則開始向左右搖盪,原本兩隻手掌勾著命的脖子,此時一隻手悄悄伸到自己的跨下,揚手將內褲倏地抽了起來。然後她站起來,背對命,噘起屁股,彎下腰去,命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站起,椅子也因此翻倒在地上。荒夜突如其來地伸手去摸了命的褲襠,臉上露出狡獪的微笑。

『我擔心你擔心得要死,好在還是正常人。』他滿意地笑說。

『混帳!』

『趁著你還是正常人,趕緊還俗吧!』

命瞪了他一眼,面露不悅地大步走開,一路穿過人群走出房間。荒夜追上來,一邊快步走一邊套上滾著狐裘毛邊的長大衣。命去按電梯按鈕,荒夜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往這邊。』他說,帶著命走回房間的方向,命起先不願意,後來才發現盡頭轉角還有另一部電梯,必須插入鑰匙卡才能進入。

這電梯直達地下室的專屬停車場。

荒夜掏出香煙給命,命含在嘴裡,荒夜替他點火。

『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讓我替你點火。』荒夜揚揚眉毛說。

『謝了。』

『生氣了?』

『才不會。』

『我可不是在胡鬧,因為你要來,我還特別規定他們不准在派對裡雜交。』

『很高興他們保有理性記住並且聽從你的命令。我應該要感激你這份替我著想的體貼?你並不常是細心的人。』

『總是要有魔鬼來誘惑你,那應該是你想要的。』

『什麼都是你有道理。』

荒夜睜大了眼睛。『真難相信這話從嘴裡說出來,所有的神父都是辯論狂,而且一定要當最後贏的那一個。尤其是你,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你什麼都要解釋,什麼都要說服人。』

『這不是事實。』

『我記錯了嗎?』

『你記錯了,我們有五年沒有見面了,記憶混淆是應該的。』

『你也沒有連絡我,你也沒有想見我,不是我單方面的錯。』

『不想和你討論這個。』

『禮拜六我就要離開這裡,我們可能又會有好長的時間不再見面……』

荒夜沒發動自己那輛蓮花跑車,卻用鑰匙卡開了另一扇門,門的另一邊是燈光黯淡的走道,很像醫院裡通往太平間的走道。

『我們去哪兒?』

『停車場。』

命便不說話。

『是這樣的,狗仔隊跟得很兇,你可能覺得我很神經,可是我被整過很多次,我已經很小心了,還是栽過幾次跟頭,我的修養都用盡了。他們二十四小時跟著你,就像土狼,牠們看著你的時候不是真的在看著你,牠們看到的是一塊血淋淋的肉,一塊牠馬上要大快朵頤的新鮮肉,牠聞到的不只是血的味道、肉的羶騷,連你骨髓的汁吸到齒縫裡的香牠都聞到了,用那種無恥的眼光毫不遮掩地跟著你,要想不抓狂也難。』荒夜說。

他們來到飯店的大停車場,找到其中一輛不起眼的國產車。

『是這輛吧?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用遙控鑰匙開了鎖,荒夜替命開了門,然後自己從另一側坐上駕駛座。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講,每次當最後那個贏的人是你,從來不是我。』命說。

『你仍在想這個話題?說老實話,我不記得了,我覺得你很執拗,執拗的人都一定要贏吧,無論如何都堅持自己是對的。』荒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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