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七
轉載時間:2005.11.10

2.
命移到了雙人牢房,同牢房的獄友叫作拉撒路。他第一眼看到拉撒路的一隻眼睛混濁,另一隻則肯定是瞎了,裡頭的眼球萎縮,以至於眼瞼凹陷,看起來是外傷,眼瞼的形狀也扭曲變形。隔了兩天他才發現拉撒路根本是完全的瞎子,兩隻眼睛都徹徹底底地看不見。拉撒路的一切動作跟常人差別不大,當然遲鈍一些,但是拉撒路看起來年紀不小,自是沒有年輕人的俐落,後來他才知道外表活像年過六十歲的拉撒路也不過五十歲。明白拉撒路是瞎子以後命便要去攙扶他,替他打理,卻被拉撒路拒絕。拉撒路說他在孔雀角碉堡監獄已經待了二十年了,熟門熟路,就跟自己家一樣,根本不需要眼睛。說到此拉撒路還哈哈大笑,說有時候都忘了自己瞎了哩!看不見還比看得見來得輕鬆愜意,他甚至還擔心出獄後該怎麼辦,到了外頭他說不定才過第一條馬路就給車撞死,至少他在監獄裡不必擔心這個,而對此他還可以放心十年。

命已經挨餓了好幾天,監獄裡吃飯是得付錢的,之前他都簽帳,也不知道要如何還錢,現在他們不給他簽帳了,他厚著臉皮跟拉撒路借了點錢,能少吃一餐就少吃,他突然覺得口腹之慾很嚇人,在兒童院絕食那次,他有辦法撐過去,可是他現在要撐的是永無止境的時光。飢餓嚴重影響他的靈修企圖,這跟齋戒完全不同,他對食物的渴望就跟一個毒癮患者不趕快來上一針就會殺光全世界的人一樣。飢餓除了讓他難受和疲倦,也令他頭暈噁心,加上他之前在偵訊的過程受的傷使他在這潮濕的監獄患了風溼病,他在看守所被脫光了電擊很多次,身上的灼傷全都化膿腐爛,衣服發出嚴重的臭味。說到此,他也沒錢買新的衣服,入獄以來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不但殘破,且一塊一塊變得黏糊糊的,剛開始他感到十分痛苦,久了也習慣了。

一離開隔離區的獨居房,老鳥給新來者的下馬威他馬上就嘗到了,第一天他就被打斷鼻子、折斷手腕,一隻腿骨也斷裂,兩隻眼睛腫得睜不開,被拖回牢房的時候還得拉撒路這個貨真價實的瞎子反過來照顧他,後來他還是被送去監獄醫院。

當然被找麻煩的不會只有命一個,半夜因為安靜,慘叫的聲音特別容易聽見,挨揍還算是好的了,前一陣子有人被剝掉整張頭皮,那是狄亞農的傑作。這兒沒有顏料畫布培養受刑人變成達文西或者畢卡索,對美術有興趣的人只能發洩在人皮或者人肉上。有些人互相用刀刻來紋身,不過對普通犯人來說刀是奢侈品,多半用鉛筆刺進肉裡,或者用玻璃碎塊。跟這些半調子餘興相比,狄亞農是行家,他們開玩笑說他是做皮雕的;他對刀很在行,擅長用小刀,不但運用刀的技術靈巧,也懂得如何在表皮上留下恰到好處的疤痕,這當然是他拿許多人做實驗的結果。很多刺青師傅自己全身佈滿刺青,他們自己在自己手上和腿上刺,自己刺不到或者不順手的部位交給別人刺。狄亞農身上卻是完好的,他只拿別人開刀,再者,他也沒被別人拿刀捅過,他自己的身體直至目前為止倒與刀無緣。剝頭皮這件事到底是因為他的新興趣是研究剝皮術,還是倒楣鬼碰上他心情不好,或者是冒犯他的下場,不得而知。

圖書室裡有幾個囚犯在玩撲克牌,命坐在角落裡,一個倒三角眼、目無焦點的男人走過來在命身邊坐下,他告訴命他犯的罪行是綁票勒贖,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如何折磨那個被綁架的犧牲品──不是太特別的人,富商或者名人什麼的,只是一個高中生。他不用多嚇人恐怖的工具,只用一把小鋸子,幾乎快跟玩具一樣的小鋸子,就變出很多花樣,人身上有很多可以鋸的地方,有些你一下子不一定想得到,像是眼皮和嘴唇什麼的,他仔細地描述過程細節,包括他的動作的節奏(也不過就是刻意弄得很慢),令人毛骨悚然。

『你怕我嗎?』他問,吞了吞口水,他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命搖頭。

那人呆了一下。『為什麼?』

『不為什麼。』

倒三角眼的男人抓起命的領子,雖然是看起來恍若遊魂的男人,力氣卻是不小。

『你想侮辱我嗎?』

『不想。』

『那麼你要當我的僕人嗎?』

『我已經是別人的僕人了。』

『誰?土狼?胖嘴?邪惡歐得?飛毛?龍春?』

命眨了眨眼睛。『是上帝。』他耐心地說。

倒三角眼的人再次呆了呆。

幾個人踱進圖書室,那些個在牌桌上的人頭也沒抬,懶洋洋地說:『你們錯過教堂對話了,剛才神父在傳道了呢!』

走在前面的是個耳朵缺了一角的男人,伸手推開那倒三角眼,看著命說:『說大話的小子的臉太漂亮了,看了很礙眼,把他割花吧!』

『不要隨便欺侮神職人員,死後會上不了天堂啊!』另一個說。

『我現在就是在天堂,這裡樂子很多呢!天使的地獄是魔鬼的天堂,我有點子了,在他臉上割個十字吧!』他樂不可支地說:『寶貝,以後你可以隨身攜帶你的十字架了,獄警也沒收不了。狄亞農在哪裡?去叫他過來,他會喜歡這個。』

『叫狄亞農來太善待他了吧,平常要狄亞農動刀得付錢的哩!』

『你這個人真是囉唆,叫你去你就去,去叫狄亞農帶著他的工具過來。』

不一會兒被指使去叫狄亞農的人回來,說狄亞農在廢工廠裡,叫他們把命帶過去。

雖然想逃跑,卻無法掙脫,這原本是囚犯工作的電鍍工廠,但是已經作廢很久了,命一被帶進工廠,便有人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扳倒,他摔下來仰躺在地上,差點斷了背骨,他的兩手和兩腿都被人牢牢壓住,那大個子的人皮雕刻師傅走過來,跨坐在他胸上,使他幾乎窒息。

耳朵缺角的男人蹲下來,歪著頭,把臉靠近了命說:『開口求我,我就饒了你。』

命瞪著天花板,並非他不恐懼,可是很多時候他會在最不應該任性的時刻任性。

狄亞農總是綁著一條紅色頭巾,生性沉默,話也不多說,端詳了命的臉好一陣子,在考慮要如何下刀,這跟巷子裡的變態狂割花妓女的臉那樣胡亂搞可不一樣,他現在既是外科大夫也是人體藝術家,不管是要挖出人的器官或者紋身剝皮,他可有一番他個人的美學考量。

瓦斯燒銲槍噴出上千度高溫的火焰,一下子便把刀子燒紅了,狄亞農一隻手卡住命的下顎,命的眼睛睜得老大,驚恐地瞪著狄亞農,他奮力想要搖頭,扭動掙扎著,卻被狄亞農的手堅實地緊箍著。

『我勸你不要亂動,這是良心話,割瞎了眼睛可是自找的。』狄亞農聲音沙啞地說。

他從命的眼角下方下刀,刀子刺進命的臉的時候命以為自己會尖叫,但是他只是喉嚨發出巨大的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全身都汗濕,不停地冒出眼淚。

鼻子聞到皮膚燒焦的味道,更可怕的是滾燙的吱吱聲音,令人作嘔,他覺得整張臉被剖開,事實上也差不多,狄亞農不是在他的額頭劃一個十字而已,而是幾乎快要把他的臉分割成四等份。

狄亞農對自己的傑作滿意得很,他本來想在他的額頭中間橫向切過,再垂直切到鼻尖,那樣是一個比較漂亮的十字架形,可是那樣的切割太沒有挑戰性了,後來他決定橫向從右眼角下方切過鼻梁一直到左眼角下方,縱向從額頭中心通過鼻子,再通過嘴唇一直到下巴,這樣臉上留下的傷痕看起來比較駭人,最重要的是,難度非常高,橫向的部分因為距離眼睛太近,穿過下眼瞼切到眼球,命可能會因為感染而瞎掉,縱向通過臉上不同的部位要採取不同力道的刀工,他必須很小心地拿捏,這可是真正像個外科大夫。

完工以後耳朵缺角的男人架著命繞行了囚房的走道和自由活動區一周,讓大家看看他的新傷痕,很多人對他吹口哨。耳朵缺角的男人也很愉快,雖然這是狄亞農的傑作,但可是他的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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