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六
轉載時間:2005.11.10

第二章
就是天使犯了罪,神也沒有寬容,曾把他們丟在地獄,交在黑暗坑中,等候審判。
(彼得後書2:4)

1.
判刑以後命被移到孔雀角碉堡監獄,他的頭髮剃了,鬍子卻是長得不像話,鬍子長得比頭髮快得多,他沒辦法刮鬍子,沒有鏡子,他也看不見自己成了什麼樣子。入獄以來他還沒好好睡過一覺,不是說有什麼騷擾他,而是他喪失了時間感。原來時間這東西並不是依著日出日落、星月變換的刻度無限前奔的,時間是人生的分割,一旦失去人生的具體存在的辨識,站在人生這條漫漫長路上的方向感也會喪失,沒有前後左右可言,用以數學化、條理化這樣的人生的所謂時間也就消失了。把這樣大定義的所謂時間(定義存在,實體卻不再存在)重新收回到單純的星體移動的座標殼子裡,就像一個無限放大的時差症狀,他根本無法睡眠。

頭十天他都住在獨居房,這裡只有在近天花板的高度有一扇小窗,每天有兩個小時薄弱的陽光會從那裡照進來,其餘的時間這個房間陰暗而寒氣逼人。心理醫事輔導官楊每天會來看他,楊穿著燙得很挺的衣服,背脊挺直著,顯得身材端正有致,有一張十分陰柔的臉,服貼的頭髮,眼神卻很銳利。命背靠牆站著,因為他的雙手被反銬鎖在背後的牆面,及腰的高度那裡有一個金屬扣環上。平常不是這樣,楊來的時候他們才會把他銬住。

『一個人很無聊吧?不過,孔雀角的犯人都是累積恐嚇、詐騙、綁架勒索、重傷害、殺人和販毒……多項罪名的重刑犯,把你關在這裡,是保護你啊!』楊右眼下臉頰的肌肉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好像是要笑的樣子。『不過,話說回來,你也差不多,我竟然都忘了。我對你另眼相看,是出於對神職人員的尊敬,這一點,要改變真是很難哪!』

小窗落下的光線正灑在楊背後,命仰著臉看著光的流瀉處,他仰臉的時候會皺著眉頭,這是他的習慣,可是他自己不知道,他現在伸長了下巴,皺著眉去看那道光線,活像是因為陽光刺眼才使他皺眉。

『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名字裡的「命」,指的是命運的命嗎?』楊問。

他回過神。『是誡命的命。』他說。

楊瞇著眼睛,一歪嘴角笑起來。『原來如此,是誡命的命啊!』他低聲自言自語。

命低下頭,看見自己站的地方,地板上有一大塊大面積暗沉的污漬,看起來很像血跡,他越看就越覺得那骯髒的污漬確實是血跡。

『一點也不錯,那確實是血,流那麼多血,應該是活不了吧!』楊像是猜到他心裡正在想的事情。『你在這裡,晚上睡得好嗎?』

『不好。』明乾脆地回答。

『真可憐,許多殺的人比你多的瘋子睡得可比你好呢!』楊搖搖頭,然後輕拍了一下手。『好了,我們也該換房間了,遲早你也得適應真實的生活。』

就在這前一天他才第一次見到監獄裡的其他犯人,那大概像是某種心理醫療的課程之類的東西,連命在內總共有十個犯人,圍成一圈坐著,除了一個大塊頭的男人之外,其他的人都並沒有上手銬和腳鐐,不過房間的四角都有武裝看守員。大塊頭的男人叫熱熊,穿著鮮黃色的連身服,命是後來才知道熱熊就住在跟他同一區的獨居房,這邊的囚犯不可以自由出入房間,離開房間通常會上手銬和腳鐐,也一定有獄警監督,且必須穿上鮮黃色的囚衣,以便讓人老遠就可以辨識。

主持輔導課的人是楊,每個人自我介紹,順時針方向一個接著一個,有一個聲音的快活和臉孔的陰暗成反比的年輕人說他勒死了五名女性,只是想證實人被勒死的時候是否會不自覺地拉出屎尿來。一個持槍搶劫銀樓,他要店員全部脫光衣服,本來這是為了防範他們報警,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兩個人之間必然有姦情,便要求女老闆和男店員交媾(他因此自稱是愛神邱比特),此時他犯了一個錯就是自己在一旁自慰,他們趁他自慰的時候按了保全警鈴,他一火便開槍殺了這兩個該死的狗男女,而且他不斷地開槍,甚至還重新裝上彈匣,直至把屍體的頭轟個精光。有一個是超級胖子,他曾經瘦到一百多公斤,他之所以一直那麼胖是因為他是無可救藥的暴食症患者,而他母親非常寵他,逼使他減肥的是他的繼父,他威脅他不減肥就要用刀一塊一塊割下他的肉(他確實也做過一次),他害怕極了,他用盡各種慘絕人寰的方法減肥,終於瘦下來,徹底地改頭換面,可是他也因此瘋了,他衝進餐廳裡亂開槍,死了好幾個人。他入獄以後又胖回來,他吃得不少,都靠他母親不斷寄錢來,可是他一旦吃得過多,心情就會非常沮喪,如果他手上有刀,他就會把身上的肉削下來……依照他們說話的方式看來,他們進行這樣的活動不只一次,而每一次的開始都差不多。

輪到命的時候,他注意到楊溫和地將目光轉向他,然而眼神依舊是帶著嚴厲的穿透力,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他。
『我叫司徒命。』他說,偏了偏頭,不明顯地微微聳了聳肩,好像沒什麼好再說的了。

無怪乎他覺得這種氣氛很熟悉,有多少人曾經向他吐露他們的罪行呢?他心裡在想這當中微妙的不同。因為做出了傷害別人或者傷害了與神的約定而愧疚的人,跟沉浸在強姦年輕女人又挖掉她的眼睛,或者在監獄裡瘋狂地拔掉自己全部的手和腳的趾甲的人,這些人,這些無論是覺得自己犯的罪輕或者重的人,他們是為了什麼在擔憂自己的罪呢?他的一雙困惑的眼睛紅紅的,可能是因為被什麼細菌感染,可是在他臉上只顯得讓他更像一個在課堂上充滿旺盛的求知慾,可是又因挫敗而徬徨憂傷的中學生。

『神父啊!』說話的是熱熊。『我知道你的事情,我在電視上看過關於你的新聞報導。』

熱熊開口令所有的人臉上都露出驚詫的表情,因為熱熊從來沒有開口過。

『所以說你真的是神父?我等你來好久了,我想問你,承受痛苦和施加痛苦在別人身上,哪一種才是榮耀?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權力將痛苦加諸在別人身上,要知道,不是每一個人!』他提高音量到嚇人的程度。『那豈非是一種莫大的光榮?什麼樣的人有此權力?有一些人殺人只成為罪犯,因為他們沒有被賦予權力,有一些人殺人將成為神!』熱熊說著,突然站起來,四個看守員頓時都緊張地靠向前。

『你被賦予權力殺人!用斧頭、用釘子、用火、用水、用雷電、用你的雙手殺人的權力被加諸你。你被賦予權力殺人!』他大喊,然後他就一再重複這個句子。

熱熊跨步向命的時候,兩個獄警衝上來,用電擊棒毆打他,命衝上前,要去阻止獄警,被一腳踢倒在地上。有一個獄警用警棍從後面扣住熱熊的脖子,另一個則擊打他的臉,一下子他就滿臉鮮血,嘴吐出血泡,然而還是繼續大喊著什麼,卻含混不清,只聽見『神聖不可侵犯……』。

 
上一頁
下一頁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