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命總算在圖書室找到一本《聖經》，他真是大喜過望，因為他差一點就要花錢買了！

『你不要害怕，因為我救贖了你。我曾提你的名召你，你是屬我的。當你從水中經過，我必與你同在；你過江河，水必不漫過你；你從火中行過，必不被燒，火焰也不著在你身上。因為我是耶和華你的神。』
（以賽亞書43:1~3）

他一邊念，不但沒有感到安慰，反而煩躁不安。

有個傢伙往他對面坐下，他抬起頭，認出那人是曾經在心理輔導課上頭說自己勒死五個女人的傢伙。隨即他垂下眼，注意到那人手臂上一塊塊剝落到一半的流血皮膚，好像是染上某種皮膚病。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

『就是你殺死紅風的？』那傢伙賊頭賊腦地說：『紅風是天海手底下的人，天海不會放過你的。』

說完他很滿意地哼著歌，一面把掉落的皮膚一片片鋪在桌上。

命後來問了拉撒路，知道天海是監獄裡的幫派領袖，另一個幫派的首領是鬼佐，他們住在監獄的另一區，是另外一棟建築，這邊的犯人不被允許到那一邊去，只有天海的左右手，苛爾文和颯蓮，和鬼佐的心腹烏鳳和汴慶可以自由穿越空橋禁區到那邊去。

的確曾有人問他要加入天海還是鬼佐的幫派，他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很多遲疑不表態或者做錯決定的人下場很慘，可是他們好像刻意放任命而在一旁觀察他一樣，這一點命自己並不知道。

命急需工作，每天都不厭其煩地跑到監獄管理員那裡去騷擾，就算是挨打也不在乎。終於他的申請獲批准了，監獄通往木材場有一條捷徑，那條路目前車子無法通行，有許多爆裂的水泥管埋在土中，需要人清理和搬運，這份工作的薪資十分微薄，比木材場、皮革廠和電纜工廠的工作都低得多，但是現在就算能賺一塊錢對他也是有用的。

到指定地點有很長一段路，且都是陡坡，他本來就虛弱，而且他受傷的鼻子（經常性地斷裂！）非常怕冷空氣，一用力呼吸就痛苦得眼淚直流。他的胃也絞痛，可是他一蹲下來休息就會被狠狠踢上一頓。

他很意外地發現隊上有一個女人，那女人甚至在接觸他的視線的時候向他眨眼睛。他確定自己沒看錯，那是個皮膚白皙，化著濃妝的女人，嘴上塗著鮮紅色的口紅。由於整個隊伍全是來自監獄裡的受刑人，他深感疑惑。

『監獄裡有女人？』他問一個隊友。

『那是瑪莉蘿。』

『她好白。』命說。

瑪莉蘿的女人樣子是靠打荷爾蒙來維持的，她有白人血統，所以她很白，她也算漂亮，她的臉部輪廓立體但是秀麗，身形也很柔和。『她沒錢弄到藥的時候就會變回男人，』那隊友說：『變回男人的時候他會願意讓你叫他李斯本，這可是他的真名。他有點像雙重人格，當他是女人瑪莉蘿的時候和他是男人李斯本的時候，感覺像是不同的兩個人。』

瑪莉蘿穿著厚外套，下半身穿著肥大的防水褲，雖然是毫無女人味的裝束，但是頭上戴著三角頭巾的她仍有一番活像鄉下村姑的女性風情。瑪莉蘿跟命使使眼色，命尷尬地轉過頭去。

一旦開始工作就不能休息，然而命的工作進度很差，他們給他一柄圓鍬用來挖開埋覆水泥管的泥土，這種工作似乎不需要什麼經驗，可是還是得靠一些技巧，他一開始太過努力，三兩下就把體力用盡了，動作變得很遲緩，且每直起腰就好像貧血的女人般頭暈目眩。監工的是他沒見過的獄警，也說不定不是監獄的職員，很快就對他失去耐性，嘴裡不斷咒罵：『操你的，小白臉，廢物，寄生蟲！』一面用棍子打他的背脊，這不是很好的激勵方法，看樣子只造成更降低工作效率的反效果。

晚上他還得做牢房的清潔工作，使得他更疲累，也更飢餓，白天掙得的可憐薪資還不夠填補因為無法忍受飢餓勞累的痛苦而花在食物上的錢，或許選擇勞動是個錯誤的決定，但是他相信情形會逐漸好轉，他有能力去適應工作，他早就沒工夫顧得一天當中各種名目的禱告，只剩下睡前祈禱，縱使那對他來說無比重要，說是靠著這祈禱活著也不為過，但是每每呼喚過主的名字，他就睡著了。

他花了三天習慣吃力的挖掘工作，第四天開始他被分配到搬運，情況變得很糟，前一天夜裡下雨，地上非常泥濘，他摔倒好幾次，何況水泥管（雖然只是碎塊）的重量完全超過他能負荷，別人一個人能搬運的石塊他得和瑪莉蘿合搬，兩個人一起搬運的時候其中一個若跌跤是很慘的事，連瑪莉蘿都幾乎抓狂。

不管怎麼說他還是發現自己的體能狀況改善了，這令人感到欣慰，表示他沒那麼不中用，否則他會開始懷疑他苟延殘喘地活著而不早點被殺死是個錯誤。

『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中午吃飯的時候，瑪莉蘿過來問。

命點點頭，瑪莉蘿就在他身邊坐下。

『好高興，』瑪莉蘿脹紅了臉說：『能這麼近地坐在你旁邊，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呢！』

命不知道如何回話。

『我相信你沒有殺人。』瑪莉蘿說。

『監獄裡頭有一半以上的犯人都說他們是無辜的。』

『可是你沒說過。』

『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我是無辜的，你幹嘛相信我？』

瑪莉蘿笑了。『人如果說謊的話，瞳孔的大小會改變，如果用機器測量瞳孔的變化，就知道有沒有說謊。』她很認真地說：『我天生能看得見人的眼睛最細微的變化。』

『真的？』

『當然是假的，你真好騙。』

命又露出尷尬的表情。

飯盒吃完了，兩個人呆坐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剛才好緊張呢！』瑪莉蘿說：『我好怕你拒絕我坐在你身邊。』

瑪莉蘿說話的柔和表情，她的舉止動作，都顯得舒服自然，很奇怪她並不特別妖嬈，雖然她臉上化了妝，口紅塗得很紅，但是不覺刻意，有的時候她甚至有點粗氣，可是看起來就像一個女人的粗氣，而她細膩的時候也像一個普通女人的細膩。

上工的時間到了，兩個人站起來。

『謝謝你。』瑪莉蘿小聲說。

『我什麼也沒做。』

『只要能看著你的眼睛，我就能得救。』瑪莉蘿專注的眼神看著他說。

傍晚回監獄後，他全身痠痛，雖然餓得要命，卻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便回牢房去睡覺。才睡著沒有多久，就被瑪莉蘿吵醒。

『神父，我有事情要向你告解。』

瑪莉蘿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現在不是神父了。』他眼睛閉著，聲音微弱地說。

『我認為你是你就是。』

『我不能赦免你的罪。』

『我只是想聽你念赦罪經而已，我想要你把手放在我的頭上，跟我說我的罪被赦免了。』

『很抱歉，我無能為力。』

『因為你被教會趕出來了？我告訴你我的想法，你試著想想，你認為你的鼻子比你的奶頭高一級嗎？我不這麼認為，你認為你的手指要聽命於你的牙齒嗎？你若這麼想，就不會到這裡來了，你會被送去精神病院。』瑪莉蘿伸長了脖子，把臉頰靠近命的耳朵邊，『教會不是基督的身體嗎？那麼你的主教上司為什麼比你靠近神的意思一點？如果他們不認為你仍然是神的一個肚臍眼，可是神自己認為呢？你不覺得有這個可能？』

『謝謝你，瑪莉蘿，我很珍惜你說的這些話，可是我好睏，而且全身痛得要命，你可不可以不要來煩我？』
瑪莉蘿拉住命的手，讓命的手撫在自己臉頰上。

『不讓我告解我是不會走的。』

『天上的慈父，因祂聖子的死亡和復活，使世界和祂修好，又恩賜聖神赦免罪過，願祂藉著我個人的服務，寬恕你，賜給你平安。現在我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他想要劃十字聖號，手卻舉不起來。『……赦免你的罪過。』

『阿們。我還沒說我犯的罪哩！』

然而命已經陷入熟睡中，什麼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