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因為雷雨提早收工，睡了一下午，晚上命在交誼廳看電視，雖然看電視不是他的興趣，但是現在透過電視知道些外面世界發生的事情，也算一點小小的娛樂。旁邊的桌子上，有一群人在比腕力。
『喂，神父，你也來試試看嘛！』一個麻子臉的囚犯叫他，這些人當中有好幾個是白天跟他一起做挖掘和搬運工作的人。
囚犯們喜歡不懷好意地叫他『神父』，這兩個字諷刺性地變成他在監獄的綽號。
『別開玩笑了，跟他比腕力不需要用手，吐口水就能把他吹倒啊，連瑪莉蘿都能贏過他。』
『你在說什麼廢話，瑪莉蘿是男人，神父是個小妞啊！』
『神父啊，來試試看嘛，手不是只拿來打手槍用的呀！雖然說世界上花在打手槍時間最多的大概就是神父了，說不定手臂特別有力哩！』
被這些人嬉笑嘲弄，他也懶得生氣，老實說，在監獄裡這種口頭上的無聊侮辱能造成的傷害算是最小的了。
『啊，我剛才把打火機丟在撞球台了，神父去幫我拿一下好吧？』麻子臉的人說。
他盯著電視沒動。
『快去呀，只有你一個人閒著嘛！』
他瞪了那麻子臉一眼，懶懶地站起來。
撞球室的門關著，這使他稍微猶豫一下，最後他還是決定推開門。
看見裡頭的景象，原本他是立刻掉頭就走，但是後來又推門進來，木著一張臉，大步地繞著撞球台走了一圈。
一個獄警正屁股靠在撞球台邊上，褲子半解開，在他前面蹲在地上的是瑪莉蘿，嘴裡含著他的陰莖。
要說視若無睹也不對，雖然沒有正眼瞧那兩人一下，那副陰森森的表情倒是把他的態度表現得很明白。瑪莉蘿抬眼偷瞄命緊繃的臉，那獄警便拉住她頭頂的頭髮要她好好幹活。
其實早就知道打火機才不可能還在這兒，命還是到處搜尋了一遍，然後大步跨出撞球室，順手用力把門摔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這真的很怪，他當然不喜歡他方才看到的景象，可是那干他什麼事？他現在知道在這間監獄裡，有人在殺人、有人在被殺，有人販毒，有人吸毒，獄警可以公然用槍轟掉犯人的腦袋，事實上，犯人之間也可以，有人在監獄裡照樣經營外頭的生意（據說有人在進入孔雀角後還擠入全球富豪排行榜），而有人一頓飯都沒得吃。比起來，有人在替獄警口交算什麼！
命回到交誼廳，說沒找到打火機，那麻子臉正想找他麻煩，被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心情不好，打算回牢房去睡覺，正要離開交誼廳，與方才那獄警遇個正著。
『這麼快就幹完事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完，便想錯身走出去，胸口卻被那獄警伸手往裡一推。
『你那種道貌岸然的樣子已經讓我礙眼很久了，』那獄警把臉湊近了說：『你這個令人反胃的渣滓，發臭的小蟲，我操你這混帳！憑什麼讓你如此得意，憑你是個殺人犯嗎？』
『我沒有為任何事情得意，你覺得我在為什麼得意？為了殺人被關進這個臭牢房和你為伍？』命淡淡地說：『一點也沒有。我無意冒犯你，據我所知我也沒有，你好好幹你的事，我只是去找打火機，我如果沒去找，這邊也有人要痛扁我一頓。我也沒得選擇。打擾到你了？抱歉，不然我能怎樣？』
『你以為你是誰？神的使者嗎？』那獄警惱火了，提高了聲音。『你高人一等嗎？我勸你清醒一點，你這個下賤的殺人犯。我看到你的臉就不舒服，活該你這張俊俏的臉毀了，你該慶幸沒被挖出眼睛、割掉鼻子，讓你還能繼續裝模作樣。外頭多的是你這種裝模作樣的偽君子，到了這裡全都現出原形，又臭又髒地流著眼淚鼻涕在地上爬。』
『沒錯啊，我就是下賤的殺人犯，我跟你們一樣吃人肉、喝人血，我就跟你沒什麼不同。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高人一等？好啊，我就如你的願，照你的意思讓你高興，就說你這個該受詛咒、天譴的惡人，你的淫行當受報應，你跟你他媽的那跟老二都會被審判之火燒焦，你以為我是瘋子嗎？』命突然變得激動，粗著嗓子大聲說著：『這樣夠裝模作樣嗎？我怕還不能讓你滿意哩！
『那些隨肉身、縱污穢的情慾、輕慢主治之人的、更是如此。他們膽大任性、毀謗在尊位的也不知懼怕。就是天使、雖然力量權能更大、還不用毀謗的話在主面前告他們。但這些人好像沒有靈性、生來就是畜類、以備捉拿宰殺的。他們毀謗所不曉得的事、正在敗壞人的時候、自己必遭遇敗壞。行得不義、就得了不義的工價。這些人喜愛白晝宴樂、他們已被玷污、又有瑕疵、正與你們一同坐席、就以自己的詭詐為快樂。他們滿眼是淫色、止不住犯罪，引誘那心不堅固的人、心中習慣了貪婪、正是被咒詛的種類。』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著魔似地高聲頌著，已經近乎吼叫。
『這些人是無水的井、是狂風催逼的霧氣、有墨黑的幽暗為他們存留。他們說虛妄矜誇的大話、用肉身的情慾、和邪淫的事、引誘那些剛纔脫離妄行的人；他們應許人得以自由、自己卻做敗壞的奴僕。因為人被誰制伏就是誰的奴僕。倘若他們因認識主救主耶穌基督、得以脫離世上的污穢、後來又在其中被纏住制伏、他們末後的景況、就比先前更不好了。他們曉得義路、竟背棄了傳給他們的聖命、倒不如不曉得為妙。俗語說得真不錯、狗所吐的他轉過來又喫，豬洗淨了又回到泥裏去滾，這話在他們身上正合適。』
（彼得後書2:10~22）
那獄警僵硬著臉盯著他，目不轉睛地，對峙了好一會兒，才從齒縫裡迸出低聲說：『該死的豬玀，看清楚你現在在什麼地方，狂妄對你沒好處，這裡是魔鬼的地盤。』
『你想如何？殺了我嗎？請便，我在這監獄已經待得厭煩透了。』
『厭煩？看起來你還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哪！』那獄警冷笑。『大話說得太早了，地獄的門還沒打開呢！』
隔天上工，轉移到另外一塊山地，這裡的碎石廢棄物更多，命發現監工的獄警換了人，正是昨天跟他衝突的那獄警，這總不會是巧合，心裡蒙上一層陰影。
上午一切如常，沒見那獄警有特別的舉動，他也沒對命特別兇狠，但是不安的感覺就是無法去除。
中午命一個人坐在樹下吃飯，瑪莉蘿站在數公尺外，幾度想走近，但又十分猶豫，終於在命吃完的時候她靠近過來。
『我不想打擾你，只想說一句話。』瑪莉蘿咬著嘴唇說：『我本來就配不得靠近你身邊，昨天我有勇氣那麼做了，我很高興，也不後悔。現在你知道我是個骯髒的罪人了，我本就無意瞞你，只是我錯過了時機。我把一切搞砸了，反正我是個怪胎。』
他沒說話，瑪莉蘿走了他也只是愣坐著，腦子一片空白。
開工之時，那獄警冷不妨靠過來，『我知道你昨天為何那麼生氣了，你喜歡那個人妖啊！』獄警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命冷漠地回望他一眼，沒說話。
下午又開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命注意到瑪莉蘿不見了，那獄警也不見蹤影。他略感疑惑，隨即越發不安。
隨著雨勢漸漸大起來，到了無法繼續挖掘工作的程度，另外兩個獄警便進一旁的狩獵木屋等候，囚犯們則不是坐在樹下就是擠進木屋的屋簷。
命走近木屋時倏然從窗戶瞥見瑪莉蘿坐在屋子裡，他大吃一驚，開門衝進木屋裡。瑪莉蘿坐在地上，滿嘴是鮮血，血流得下巴、脖子、胸口皆是。
『怎麼回事？瑪莉蘿？發生什麼事了？』命慌張地問。
瑪莉蘿只是哭著搖頭。
『那個蕩婦喜歡口交，引誘人犯下可恥的淫邪之罪，我就照你昨天那番大道理懲治了她。』與命交惡的那獄警走過來嘻嘻笑著說：『把她的舌頭割了，廢了她的生財工具，這樣的處置還算公正睿智吧？』
他張大了眼睛，一下子溢滿淚水。『混帳！應該遭到天譴的是你！』
他大喊著衝上去要把那獄警撲倒，但是先被警棍打在肚子上倒了下來，那獄警拔出槍指著他：『滾開，我說過了，看見你就覺得討厭。』
無論他能做什麼，頂多不過像是小孩揮舞拳頭，只是顯得無力可憐罷了。
回監獄以後他倒在床上發呆，接下來幾天都沒去上工，也不吃飯，除了早晚兩次點檢，他根本不踏出牢房一步。
犯錯的不是瑪莉蘿而是他自己。看到瑪莉蘿替獄警口交的時候，他為什麼那麼生氣呢？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但是他覺悟到活在世上每個人有不同的生存方式，他不只是無權論斷而已，什麼是不公義？什麼是罪惡？所有的事他都只能徒然坐視。在監獄外的自由就是他多的是逃避的地方，在監獄裡，他沒地方逃，他被迫盯著看，不能轉移目光。他不跟那獄警發脾氣就好了，他那時候得了什麼失心瘋瞎鬧一氣！他不怕對方報復在自己身上，大概私心裡還自鳴得意，沒想到使瑪莉蘿受害。他已經做了太多沒藉口找寬恕的事，都比不上如今添的這一樁。
他終於明白入獄以來他的生活方式也不過是困獸之鬥，其實在這裡他只會有一種活著的方法，就是變成行尸走肉。
申請到木材場工作的批准下來了，他便決定去上工，腦子裡最好什麼都不想，最好放棄掉自己是人的想法。
這個老舊的木材場許多工作都仍然採用人力，勞動量比他原來那工作大得多，也比原來的工作更難勝任。出於一種怪異的自暴自棄的念頭，他變得很莫名其妙，不是整天不知所云地喃喃自語，就是不斷用問題騷擾別人，當然他的問題多也是應該的，操作各種鋸機和磨削機對他來說十分困難，他既沒經驗也沒天分。有時候他豎起耳朵聽其他的囚犯交談，有幾個名字他很耳熟，後來想起來在監獄裡聽那倒三角眼的囚犯提過，叫作土狼和叫作胖嘴什麼的，他便很不識相地隨便插話，言語尖酸刻薄，他潛意識裡本來就有這種習性，大概一直都壓抑著，此時便肆無忌憚地胡亂發洩。更多時候他只是發呆，也不顧是工作到一半的時候。
下場很可期，下午休息的時間，他們好好修理了他一頓，叫他兩隻手抱住一根屋柱，用繩子把他的手腕綁緊，本來是想用釘子把他的手釘在牆上的，但是要固定他的手是怕他會半途撐不住滑到地上，用釘子的話，應該整隻手掌到頭來會裂開，根本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然後他們用釘滿釘子的木條痛揍了他一頓。不用說他昏過去很多次，又被冰水潑醒，地上濺滿了血。
直到有個傢伙突然驚慌地喊著：『苛爾文來了！』
這幾個囚犯見到苛爾文，顯得極為錯愕。
『苛爾文先生，你怎麼會跑來這裡？』土狼慌張地說。
『別停手，當作我不在。』苛爾文冷淡地說。
話雖如此，卻沒有人再動一下。
獄警這個時候才懶洋洋地走進來。『怎麼回事呀，骨頭這麼懶，休息太久了吧，是不是該上工啦！』他說。
苛爾文示意把命放下來，繩子一鬆開，命就跪倒在地上。苛爾文走近來，輕輕踢了一下命，命就痛得哀叫起來。他轉過臉，望見俯視著他的高大的男人一頭紅色及肩長髮，命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苛爾文。
『命，我很喜歡你，可是我不能幫你。我如果幫了你，你就會成為我的包袱。你只有成為強者，我和你才能變成朋友。』苛爾文蹲下來，和顏悅色地說。
聽在命耳朵裡，這些只像是風涼話，他悶哼了一聲。
苛爾文撇撇嘴，半是同情半是促狹地笑笑，轉過臉對站在一旁的其中兩個人說：『大概站不起來了吧！勞駕你們兩個把他送回牢房去了。』
躺回床上命就顧不得顏面開始呻吟，拉撒路挨了上來，嬉皮笑臉地說：『可憐的小傢伙，讓我看看你傷得怎麼樣。』
『他媽的，拉撒路你不是瞎子嗎？』命低聲說。
拉撒路大笑。『看起來你還好嘛，說不定可以活得比我還久。』
本想回嘴損拉撒路一頓，沒想到舌頭馬上就鈍了，他睡了去，還作了一個夢。
他夢見荒夜，這是入獄以來第一次夢見荒夜。他和荒夜一起長大，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無論是過去或者未來，他都認定荒夜已經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可是他在監獄裡一次都沒有夢見過荒夜，也許屬於他自己的他就不去看，而遠離了他才會去眺望。
他夢見過去，童年和青少年的生活，的確這不像是夢，倒像一部老放映機在播放紀錄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的影片。他夢見自己在作夢，夢見自己在夢中醒來，他以為他快死了，所以他的腦中會播放這部回顧的影片。
荒夜微笑著向他走來，他們站在荒原上（很奇怪夢裡這顯得很尋常，好像那就是學校外面的院子），荒夜牽著一頭獸，一頭非常巨大的、像一頭象那麼大、白色的、有藍色眼睛和尖尖的臉的獸。夢裡頭那獸其實沒有很明確具體的輪廓，可是也不教人疑慮，獸低下頭，荒夜伸手撫弄牠的臉。
他們就這樣悠閒地漫步走著，一邊談天，就跟過去每一天一樣，談這個、談那個，什麼都討論，什麼都下註腳，也聊身邊的瑣事。這些話題就跟那隻獸的形狀一樣，又像不存在，什麼都沒有，他只知道他們在聊天，聊得很開心，可是他卻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
隱約中他只捕捉到一部分談話的內容。
『我一直不明白，你有些地方教人難以理解，』荒夜說：『我知道你愛我，你屬於我，你知道我所有的一切都優於你，所有的人知道，任何一件事情我都做得比你好，比你多出無數倍的肯定，可是你跟在我身邊，卻不是因為我優於你，這個世上所有事物都不影響你的驕傲，這是為什麼？』
命不理解。
荒夜停下腳步。
『命啊，你知道有一種吃夢的獸嗎？』荒夜說：『牠要吃掉你的夢啊！你該如何保護你的夢呢，一旦夢被吃掉，你就什麼也沒有啦！』
荒夜大笑。『從來你最珍貴的東西，我就想拿走。可是你有些東西，為什麼我就是拿不到呢？沒有了那樣東西，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荒原上下起大霧，一切事物都沒入茫茫霧中，什麼都看不見，他像瞎子般往前奔跑，但是除了墜入霧中他什麼實體也觸碰不到。
命睜開眼睛，看見瑪莉蘿，瑪莉蘿手裡拿著一支煙斗，嘴唇蠕動著，另一隻手比著手勢：吸一口看看，會讓你好過一點。
瑪莉蘿把煙斗遞給命。
他大致猜得到那是什麼，他無意拒絕，可是他虛弱得連呼吸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瑪莉蘿把煙嘴塞進他嘴裡。
『哎呀，使勁吸嘛！不整個吸進去是不行的啦！』瑪莉蘿努力用她開閤的嘴型說著，一面咯咯笑了。
他振作起來深吸了一口，才一進入肺裡，他就開始感覺整個身體開始下沉，他的五臟六肺和肌肉都融了鉛，被地心引力往下拉，地板緩緩下陷，他跟著融進地板裡去，又像搭乘一輛往下降的電梯，穿過地表一層又一層，一直通往地心，一直通往地獄。
他覺得疼痛減輕了，並不是因為他的知覺遲鈍了，而是他的靈魂開始飄離了身體，但他並不感到輕盈和幸福，反而有點恐懼，他的思路渙散，變成抽象的，抽象的溫柔或者抽象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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