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有關小麥里、設計與生命的一些什麼

蛋在鍋裡變形，心，卻早飛出窗外。屋外，不著邊的草坪中央，一個跳高架，底下，一塊肥而軟的墊子，在風裡隱隱作浪。

小麥里一再提醒自己，要專心眼下的事，要專心眼下的事，於是趕忙把蕃茄落到蛋裡，切好蔥絲紅椒絲再灑落上去，炒著炒著，心就是無法集中，腿上肌肉一跳一跳的。

外頭起風了，落葉在空中飛舞，一飄一飄地在窗前晃動。

再耐不住，小麥里扔下手裡的勺子，倒吸一口氣，推開後門，朝那跳高架奔去。拖鞋甩在身後，甩得老高，跟圍裙一塊兒，讓風捲走了。風在耳邊呼呼叫，樹葉在頭上沙沙響，新萌的綠草在腳板下唧唧叫個不停。

抬頭看時，咦，架子怎麼那麼遠呢？誰又把橫杆調高了？

這一急，偏偏就記起鍋裡的蛋，快要焦了！越急越發不出勁，步子有些浮。小麥里改作兩手相助，如蛙泳般划動。手腳並用，果然見效，不一會，跑到跳高架前，再一躥，越杆了──小麥里看著自己的腰背在橫杆上慢慢移過，那視角有些怪，可無暇多想，接著把腿朝上踢。一踢，全身一動，醒了。

俗語說一日之計在於晨，小麥里一日之計，首先，由廁所說起。

醒來，發一會兒呆，小麥里便軟硬兼施地把自己拖進廁所，也不漱洗，逕自坐到馬桶上去。接著，風雨不改的，將先前的夢境，趁記憶猶新，記錄下來。這時手仍有些麻，握筆不牢，加上睡意猶濃眼睛瞇縫著，寫的字難免歪歪斜斜，像塗鴉的多。不過這倒也貼切，夢，原是絮亂無章，且是畫面的多。

小麥里記得有些吃力，一時伸腰，一時打呵欠。這番工夫，無非想托佛洛依德的福，通過夢，多了解自己的潛在心理。這是自我心理檢驗的免費測試。除此，也另做生理測試。這生理測試說起來嘛有些那個，不過也不妨，畢竟醫生也會贊成的。如廁後，小麥里照例會對排泄物細細觀察一番。

若夢境顯示有關心理的一些症狀，那糞便就是生理狀況最好的測試。可不管心理或生理的預測，小麥里近來老不順利。因此偶爾一場無夢的睡眠，或一次順暢的排便，禁不住就要與人分享，興沖沖的撥電話給好友凱東、乃雅或阿乙，往往來不及形容，卻已換來一頓臭罵。無法與人分享，不氣餒，自個兒靜靜想一想。

人生需要經營，生活少不了設計。在小麥里來說，廁所正是辦理此類事宜之佳處。

廁所是睡眠與清醒的過渡界，讓人從混沌裡落實到現實。它是心理與生理預測的私人地點，讓人對自己進一步了解，而作出更有把握的計算。它更是冥思的好去處。或許近水，有回聲，廁所教人聯想到原始洞穴，勾起人們探幽之情，一股詩意油然而生。阿基米德便是在浴缸裡開竅的。英國前首相邱吉爾頂好的論文，亦是沐浴時作口述，由門外女秘書手抄而成的。

小麥里最鍾愛的廁所，是名建築師 Claudio Silverstrin 跟 John Pawson於西班牙小島上建的一所屋子裡的廁所。廁所整整一個客廳大小，但不多裝飾佈置，僅一個橢圓浴缸，旁邊豎著一根天鵝脖水龍頭，如此而已，連開關也藏了起來。那麼大的空間，簡直可以在裡頭玩追逐。先頭看時不習慣，久了也就領會，那空間本身即是設計，且是挺奢侈的設計。設計師似乎在說︰我們高興讓它空著又如何？

這樣的廁所，人總會貪戀地待在浴缸水裡久一些。不妨在角落上擱張木椅，叫熟絡的朋友有個歇腳處。不設音響，光是話語笑聲在室裡迴旋蕩漾，就夠佳妙。如果廁所位置適當，可考慮來個落地玻璃窗，大自然盡收眼簾，那是變幻的畫。再不然，仿效兩位大師的傑作，於屋頂邊上開個縫，引進天光在水泥牆上弄影，順帶捎來微風。廁所要大。城裡一般公寓有兩間廁所，偏小，小麥里建議拆掉石牆，合兩間成一間大的。還嫌侷促的話，乾脆撤掉浴缸算了，利用透明玻璃間隔出浴間，連浴簾也省略，鏡子一面牆那麼大，也就製造出更寬闊的感覺了。

『Eureka！』小麥里興奮的叫了起來︰『就是這樣，彭先生的廁所就二合一吧！』困擾多時的難題終想通，小麥里放下簿子，捎來鏡子看看自己，一看，不得了，再次失聲驚叫起來。

三顆痘痘！

也許只是一場噩夢，小麥里死命搖頭，以為再睜開眼時，什麼事也沒了。正搖晃間，肚裡有些動靜，趕緊收神定下，兩手捉拳，雙眼盯著那印著水跡的天花板，好像等待某些巨大嚴重的事情發生。等呀等的，好一會，只聽見噓的一聲，沒了。

『你全身佈滿劇毒。』乃雅說話向來直率。『臉上其中一粒痘痘就是便秘的跡象。』

小麥里坐在出租車上，趕去會客。車子堵在路上，停了下來，她邊補妝邊通過手機請教乃雅。看著鏡裡最大的那顆痘痘，小麥里咬咬唇，點頭同意乃雅的說法。這已是第四天了！

『我建議你灌腸。』乃雅的意見向來受到器重，但為這點事兒住院，小麥里卻是不願的，頓時有些沮喪。

好了，小麥里承認自己不是右手執蘿蔔左手拈西芹的那種健康型女子。留學美國時，頭一次到當地朋友家作客，晚餐第一道菜是沙拉，傳到小麥里手裡，為著禮貌的緣故，夾了一些上盤子。大家開口吃時，小麥里也只好硬將生菜往嘴裡塞，感覺如吃草，耳根沙沙響時，已委屈成了一匹馬。

不過消化問題倒是新近的事。昨天小麥里特地買了一瓶『純正濃縮紫花苜蓿葉綠素精華』。說明書上誇其功效奇特，清血養顏，另含高纖維成分，幫助消化。是的，後面那句尤其中聽！但是怎麼除掉那股蔬菜味呢？躊躇間，只見架子上一瓶蜜糖，眼一亮，如獲大赦。

瓶子包裝上說那蜂蜜採自人煙罕至的加拿大北部高原地帶，腦海中旋即呈現一幅情景──蜜蜂抖擻一身茸毛，抵著地心引力朝幽林深處飛去，路上花草一概不理，只會往深林裡的奇花異草上採吸，蓄滿一袋，返回巢去。向後幾經輾轉，蜂蜜運到地球另一邊上的馬來西亞吉隆坡，混入苜蓿精華飲品中，小麥里喝進肚子，不只覺得味道好，跟北美的幽林，彷彿有了某些神祕淵源，想著想著，就連心情也好轉了。

『聽見嗎？喂？』乃雅補充道，『沒事的，灌腸在自己家裡做就行了。』

路上，車子還是不動。每個人的臉上如上過漿似的，鏡子裡小麥里的臉亦不見得好些，忽而省悟，交通系統跟自己消化系統相符，都進入一種癱瘓狀況。

當然這也可以被看作都市人典型的慵懶加上少許的冷漠。

今天小麥里身穿由 Slub Yarn 製成的米白上衣，配搭一件簡樸 的深黑長裙，黑襪跟灰鞋。上衣粗棉的凹凸質感製造出既不同又含蓄的圖案，其餘不同層次色質的黑引出內斂的層次，不顯眼，卻又不失雅致，正符合今天的心情。

另外也為客戶彭先生著想。

到了，那彭先生已經久等。他今天明顯有些不自在。小麥里原以為跟選購廁所設施有關，畢竟一個大男人來選購馬桶確是有些彆扭。而後見他一再調整領帶，才發現衣著有異的緣故。

見小麥里注意了，他吞吐說︰『你上次說很難想像我穿西服打領帶的樣子嘛……』說著，臉紅了起來。

那領帶，黃底上一點綠一點紅的，小麥里好像哪裡見過，想一想，想到了，噗一聲笑起來。彭先生臉更紅了。小麥里連忙補了一句『色彩鮮艷』，表示欣賞。

彭先生舒口氣，那厚重的身子立刻輕靈了，搔搔頭，轉身瀏覽展示廳裡的馬桶去了。

轉了一圈，他停在一只 Philip Starck 設計的馬桶前，彎下腰， 湊前看標價。

小麥里可高興了，心想，這土裡土氣的客戶還不賴嘛，眾多貨色之中，竟看中Starck的設計，走上前正想讚許一番，不料彭先生忽地哇一聲叫了出來。小麥里事先全無準備，當下嚇退了幾步，愣在一旁。幸好服務員趕來解圍。

服務員經驗老到，先誇讚一番設計家的履歷，親自展示一系列的用具，從浴缸到馬桶刷子，盡現Starck的鬼才。只差沒說出來，但誰都知道她在為昂貴標價作辯護。

這時彭先生在小麥里耳邊悄悄說︰『一個馬桶三千塊噢！』臉，還是先前那樣的紅。

回到剛才那個馬桶前，服務員說︰『這個特有意思。』隨即把坐板往下一放，眼看就要碰出聲響，豈知落至一半即緩下來，最後輕輕吻貼馬桶上，一聲不響的。彭先生又哇了一聲。

『她肯定喜歡。』小麥里乘勢游說。她，即是彭先生的女友，目前人在國外，新屋裝修想是為迎娶女友而做的。

服務員不解，小麥里遞去一張名片，表明建築師身分，彭先生是客戶，兩人純粹職業關係而已。

服務員給小麥里一個眼色，似乎祝她好運，這樣的一個客戶。

先前在家裡馬桶上坐了半個小時，剛剛又在廁所裝潢店裡消磨半個下午，腦子裡淨是各式樣的馬桶在轉動，不行，得盡快找一個舒適的咖啡館鬆一鬆。別了彭先生，小麥里獨自鑽進對街超市裡，正想點份咖啡時，眼角上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

很早就知道維廉在國內，猜想他也約略知道自己的情況，只是彼此不曾聯繫過。自歐洲結伴旅行之後，這是回國來第一次碰見他。他壯了，看上去似乎人也扎實了。他不只一人，身邊有個女伴，兩人立在家具店前密密商議著。

這時的小麥里臉上準是掛著某種表情，而這表情又是極不尋常，以致有個行人打住腳，湊過去向她問安。

一根滿弓上的箭，那禁得起這突來的聲音？小麥里猛地一顫，手如脫弦的箭，反射性地一揮，展示台上的瓷器眼看就要打跌落地，幸好反應快，著地前另一隻手及時捉住，免了更大的洋相。小麥里暗自裡捏把汗，卻忘了先前動作大，觸動胃氣，此時肚皮子忽地一緊，就地結結實實放了一個，響屁。

誰落下一顆原子彈，城裡升起蘑菇狀氣團，籠罩天空，久久不散！

小麥里掩著臉急急從超市逃出，一溜就溜到老遠的城郊去。這裡似乎安全了，沒有原子彈，也沒有高樓與車龍，只有青草地，天空裡一朵一朵白雲，從藍天的一邊緩緩浮移到另一邊。

『我快沒有家了。屋主要收回屋子，還剩一週，就得搬出去。』小麥里仰臥草坪上，自言似的說，說完，翻轉過來，肘撐地，面向草地。『今天我臉上長出三顆痘痘，你看見嗎？這顆又大又紅的，是健康紅燈，不瞞你說，我四天沒大便了。這額頭上的第二顆痘痘嘛，我想跟搬家有關，每天掛心掛出痘痘來。還有一顆小的……』說到這裡，腦子裡無端端閃起維廉的影像，心一下提上來，不覺偷偷笑起來。一會，才回復端莊︰『搬家搬累了，我只想跟你一起，睡在這裡。我真累了。』

說著說著，迷迷糊糊睡去，直到有人向她喊道：『小姐，時間到了，關門啦！』

小麥里招呼一下，從草坪上站起，在原地上碎步繞了一圈，走到石碑前，俯身打理新插的鮮花，並在石碑上輕吻一下，這才喃喃地說︰『婆婆，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的，再見。』說罷，轉身朝墓園的鐵柵門邁去。

小麥里愛睡，可不願意立刻睡去，她就愛睡前躺在床上空望著天花板什麼也不做的感覺。

若說時間是金錢，那睡眠便是奢侈，而睡前的無所事事更是一種揮霍。

睡時可以變夢，上天入地，為所欲為，可更多時候，夢與願違，比如遇見魔怪，逃跑時腳不聽使喚，動作像影片裡的慢鏡，怎麼跑也跑不出重圍。不過，能作夢，到底是好的。

無夢的睡眠，純粹是為另一天而養神休息，未免功利一些。

提早上床卻睜著眼不睡是一種自覺性的享受。最好外面落雨，姑且颳風，撩起垂簾，順道讓吊燈一晃，相對之下，屋裡的安適越加難得可貴，情趣也自然增加了。這時候，不妨把空調扭低，想像瑞士的冬天，蓋上厚厚的純白鵝絨被，再露出半個頭來看天花板。這樣的睡眠方式，與其說是揮霍時間，不如說是珍惜生命。把所有時間與心神都留給自己，看看自己的腳趾，聽聽自己的呼吸，回味一天的經過，重嚼美好的生活片段，那才是生活藝術。

重嚼美好生活之餘，不忘反省不太美的片段。就拿來兩個空瓶子，一個盛紅豆，另一盛黑豆。紅豆代表當天做過的好事，比如去拜祭外婆，小麥里拈了一顆紅豆落入瓶子裡。黑豆代表過錯，比如笑彭先生的領帶像夢裡的煎蛋卷，噹一聲，一顆黑豆扔入瓶裡。最後瓶子裡黑豆子要是比紅豆子多，喔，小麥里可就要反省嘍。

當然不是凡事都可紅黑分明，正如清早廁所裡對一天的計畫，不一定如願以償。偶爾午後的一杯紅茶耽誤一趟公車，街上貪婪某段美景而自願迷途，電話上談得投契而忘了時間費用等等，然而，這都可能在講求速度與效率的現代生活裡，求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穫。只有在意想不到的事情中，奇蹟才會發生。

說了這許多，無非都是自圓其說。因為小麥里心裡再清楚不過，在公共場所放響屁絕非奇蹟！這個夜晚，對這樣的一個女子來說，她痛失享受睡前美好時光的權利，她得到的是在腦海中，反覆重播上午窘境的懲罰。掀起被，噗一聲，小麥里當頭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