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亨《最美的東西》之二 |
轉載時間:200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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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設計同志 商場裡,乃雅四下張望,見一清理工人,向前詢問。那人上下打量,好一會才開口說︰『女廁這邊。』很快又補充說︰『男廁那邊。』說完,不立刻回到工作崗位上,眼一閃一閃的,似乎要看乃雅往哪個方向。乃雅向前邁幾步,忽轉身,手一舉,直挺挺的一根中指。 『那你到底走哪邊嘛?』凱東笑問。 乃雅原先憤慨的表情,猜想是裝出來的,坐下後往手袋裡掏香煙時,臉上已換了一副漠然的表情。 『快說嘛!』又小狗似的巴巴央求。 小麥里看看凱東,又看看阿乙。阿乙似乎也動了興趣,微微笑,等著。 『當然是女廁啦!』乃雅吐一口煙,揚聲道。 事實上,廁所的問題比她形容的要複雜些。乃雅在公共場所裡以女性身分自居,在公司裡卻不同。同事們都知道她真正身分,嚴格來說,她還是『他』,女同事堅拒她於女廁門外。儘管如此,乃雅從不為這等事端所苦惱,梳梳頭,扯扯衣,就拋置腦後了。 乃雅也是設計師,是服裝設計師。由於雙性兼並,是一件久經錘鍊的藝術品,說得更貼切的,乃雅她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 乃雅身上每一寸皮肉乃至每一細胞,無不是由自己精心設計出來的。幾支激素後就感覺到了,該小的,縮小了,該大的,慢慢長肉了。原本粗糙的,細膩了,細膩的,更加柔潤了。至於那些無法改變的,服裝專家如乃雅,長的短的寬的窄的配搭下來,像施魔術一樣,也就瞞天過海了。乃雅還有另一種特異能力,即是將假東西變真。那些人造的裝飾在她身上神奇地再生,且可以說是比真的還生動。乃雅的假髮不假,眼睛的特長睫毛尤其誘人,聽說僅僅一盞茶光景,她就可以轉變成另一國籍的人。 乃雅把百分百的設計熱情都投注在自己身上,可是投資越多,企望回報的心也越強。一番工夫,無非想得到別人同等熱情的注意,一旦得不償失──像現在,咖啡室裡找不到一個注意自己的人,反惹來蒼蠅的一再干擾──乃雅扔下茶錢,站起身,悻悻然離去。
相識多年,這樣的場面小麥里、凱東跟阿乙見怪不怪,待在咖啡館裡繼續喝茶。 凱東這時已經盯了小麥里臉上的痘痘很久,小麥里嘆一聲,說︰『好像我的生命不夠複雜,現在印在臉上示眾嘍!現在不用帶記事簿了,緊要的都印在臉上了。』 凱東笑笑,指著小麥里衣服,又問何以如此隨便。 『見客戶。』見凱東不解,小麥里接著說︰『當初接下彭先生那個計畫,全因他一句︰我要一間有禪意的屋子。昨天跟他去選購廁所器具,我覺得不太可能了。你看看他那身穿著就知道了。』 頭一次見彭先生,小麥里特地花了兩千塊買了一件名牌外套,對方竟是一件恤衫、短褲加涼鞋。昨天,原為他著想特地便衣淡妝赴約,他反倒換上西服打起領帶來了。 『簡約主義遇上鄉土主義,這回有戲了。』做個鬼臉,凱東又說︰『其實這客戶不錯嘛,為你改變衣著,可塑之材也。品味這東西可以慢慢培養,重要是成家沒?』 『有個女朋友。』 說來慚愧。小麥里對彭先生女朋友的印象實在一般,不過卻一再利用她。每逢彭先生對提議略略皺眉時,小麥里只消說『你女朋友一定會欣賞』,『她會感激你如此周到』,再不然『凡是女孩子都希望這樣』等台詞,彭先生準接不上嘴了。 說這些話時,小麥里還表現得跟他的女友十分親近,女人一條心嘛,其實根本無法猜測對方女友對室內裝潢的愛惡,絕大多數時候,純粹依據自己喜好進行。彭先生是個寡言人,極少透露關於女友的訊息,小麥里憑感覺想像她是高的 『他外表怎麼樣?』凱東笑說。 小麥里想了想,腦子竟空空的。凡事觀察入微,僅一眼就可記住一間屋子裡瑣碎如鐵釘的牌子的小麥里,此刻只有混沌的感覺,那感覺是渾厚的、窩心的,除此再找不到任何具體形容。只好避重就輕地說︰『眉毛濃,像關公。嘴角有些翹,不說話時,唇總是努著,像個撒嬌的小孩。』 『濃眉,英武,翹嘴唇,可愛。還有呢?』 『哦,人挺敦厚,個子倒有些矮……』 『多矮?』 『我想大概跟我同高吧。』 『那不矮。還有呢?』 『體重嘛,也不知道是胖還是健碩,平時穿過寬的衣服,看不出。』 這時,一直寡言的阿乙衝口說︰『撒嬌的胖嘟嘟小孩。』
阿乙跟凱東兩人,性格外貌天地懸殊,可都是小麥里頂好的朋友。 凱東是個貨真價實的後現代,光看他支離破碎的平面設計,還有偶像 David Carson,就知怨氣有多深。 後現代是相對於現代主義而起的。世戰後,原有的都遭毀壞,人們急於在缺乏資源的情況下重建,設計無不帶有救世興邦的積極意味。那叫作『現代主義』。但凡事到了一個地步,都有過時之嫌,現代主義的教條用在當今社會,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年輕一代希望設計能夠像他們的人生態度,比較隨性,少一些目的性。頹廢、慵懶、敗壞,甚至醜惡,都存在日常生活中,不須像現代主義者避而不視,當著沒有。 『我以前常常傷害我自己。』那時凱東跟小麥里併坐在倫敦大笨鐘下,凱東捲起袖子出示手上的疤痕,河面上吹來的風冷得兩人貼在一塊,不住打顫。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凱東的男友都變得無姓無名,談話時只用代名詞。或許他認為兩人初相識,沒到向死黨提姓道名的必要。另外,也給自己留個台階,搞不好隔幾天分手了,也不須多作交代。他每段感情均不超過半年。 年頭凱東興高采烈向大家報喜,對方是個當導演的泰國華僑,此後週末上上下下,不亦樂乎。小麥里一面為他高興,以為這次是了,一面卻不捨得讓他搬去鄰國從此過他幸福美滿的生活。過了幾個月,工作辭了,屋子退了,臨行前突然改變主意,待了下來。問他原由,也沒什麼具體的,說這樣他們反可以繼續做朋友,然後笑一笑,轉開臉,說別的。 凱東面臨的問題跟所有後現代主義者的相同︰破壞之後,有何建設? 一如自然規律,摧毀之後才得再生,而忍痛割捨以往熟悉、安穩的生活現狀,那也是勇氣的一種。蠶的脫繭蛇之蛻皮,想來總不會好受吧! 『我跟你不同。你是簡約派,你認為世上的人事可以控制,天真得很。不過,我重複,我還是一樣愛你。』凱東說完,給小麥里一個擁抱,在她臉頰上印上一個輕吻,然後也要去吻阿乙,給阿乙揮拳擋住,這才笑嘻嘻地走了。 小麥里這才注意到外頭下雨了。每逢下雨,小麥里心情就跟著陰沉下來。『我們生活環境裡充斥太多的資訊,太多的感官刺激,我只想撇掉不重要的,集中精神於重要的。』 『哦,不是嘍,骨子裡,你是百分百的浪漫派嘍。』阿乙說。 小麥里沒想到平時靜默的阿乙突然這麼一句,驚愕得吶吶不能成言。 那邊,阿乙搔搔頭,吞吞吐吐地說︰『看你對維廉的感情就知道了,沒完沒了。』
雨,改變了城市的容貌,空曠的天空中懸吊著細細小小的液體,遠景迷濛了,焦點縮短了,視覺停留在咖啡館玻璃窗上的雨珠,一顆接一顆,流成無數蛇狀的水流,持續不斷,催人進入冥思。這時腔內的聲音越發清晰了。 小麥里跟維廉分手那天,整個歐洲的天空都在下雨。他倆撐著一把傘去火車站,不敢挨得太近,小麥里半邊身子都淋濕了。每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心中就滿滿疑問,到底我哪裡做錯? 維廉是小麥里大學時的男友。哦,比較屬於精神型的那種。高中上歷史讀到歐洲文藝復興那章時,兩人尤其興趣,追著老師問個不停。自此惺惺相惜。後來上大學時分開了,小麥里飛紐約讀室內設計,維廉赴倫敦修法律,不過卻也是那時開始正式交往。 他是我結交的眾男士中最完美的一位,小麥里心想。怎麼說呢? 外婆頭一次來吉隆坡,剛吃下一口板麵,便說︰這才是真正的板麵。說也奇怪,在這之前,她吃的一直是怡保的板麵,板麵的好壞,照理應以怡保的為準,怎麼一吃吉隆坡的板麵,就斷定這裡板麵才是正宗呢? 小麥里想說的是,不是凡事都得經過精算學式的分析、核準,方可定論,心裡說是,就是了。 小麥里跟維廉同時畢業,兩人相約結伴遊歐洲。原以為跟自己喜歡的人遊歐洲,是人生最美好的事,事實相反。大學分隔數年,驟然相晤,兩人站在艾菲爾鐵塔下找不到話說,要不然就是在東西柏林牆下吵個不停。一如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裡的年輕情侶,愛得很辛苦。(不過他倆可沒懷孕墮胎的問題!) 那趟旅遊過後,除了間中偶通書信,小麥里跟維廉實則默許了分手。昨天是他倆分手後的第七年零三天──你不能怪她反應過於激烈。
友情跟愛情不同,愛情勾起人的占有欲,教人在乎得失,變得自私,教人痛。跟阿乙在一起,那感覺卻像空氣一樣的自由。不管世上發生什麼變動,你知道,阿乙他始終依舊,無論外面掀起什麼潮流,阿乙仍堅持睡到下午一點鐘才醒來,醒來時不漱洗,揉揉鳳眼,一跌一跌地走到畫室裡,蹲在畫布前,接下昨晚的最後一撇。 『你外冷內熱。表面簡約派,骨子裡,卻是百分百的浪漫主義者。』小麥里還清楚記得阿乙這麼說,說完,搔一搔鬍子,無所謂的去畫他的圖畫了。 ************************************************************************************************* 【小麥里的記事簿】最美的東西︰淺白而含糊的東西 可以說,生活中他是個大情大性的人,沒有節制的生活讓他活得淋漓盡致,體驗的人情事故比一般人深厚,寫作的素材因而豐富,經過千錘百鍊後,仍不見貧瘠,反而寶氣乍現,生氣昂然。 經過錘鍊的故事,文字簡約到了一定程度,幾乎是一個場景的平實紀錄,比起時下帶有渲染色彩的新聞報導,似乎還要乾淨一些。儘管如此,故事卻從不單調。故事裡潛藏深刻的寓意,字裡行間總是飽含張力,充滿詩意。 小說〈白象似的群山〉是一篇很短的故事,寫一對年輕男女在異國碰到的問題,等候火車時的對話。女子懷孕了,不過故事裡沒提,只是通過兩人對話,微妙地陳述出來。或許故事跟我和維廉在歐洲的那段日子有相近的地方,讀起來感觸很深。
最後幾句尤其感人。女子說,一旦他們把它帶走,你就永遠討不回了。這裡指的可以是人對於時間的無奈,時間是直線前行的,東西失去後,比如青春、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墮棄的胎兒,再尋不回來。這麼廣大深沉的一個概念,海明威只用了淺白而含糊的幾個字──淺白,為了符合人物身分;含糊,為了達到普釋性的藝術效果──便表達出意思,展現出『少即是多』的最高藝術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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