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甯《純律》之一
轉載時間:2005.12.29

獻給所有的斷章取義

1

現在是十月,我在德國慕尼黑。

雖然才下午兩點左右,但因為德國緯度比較高的關係,陽光老斜斜的像台灣黃昏時太陽要下山的那種角度,而我也只是照常理推測,因為今天根本沒太陽,天色灰灰的,很冷,昨天下了一夜的雪。

在房間裡踱步,似是每一步都踩掉一吋光,白牆紙漸次暗下來。為什麼會這麼冷?才不過是十月啊,許多綠葉等不及轉紅,抗議似地落了一地,院子裡的路被蓋得看不見了。落地窗前種著跟我來自同一個國度的韭菜頭,會不會因為太冷而長不大?細細的青綠條在土褐色長形盆栽裡往同一個方向歪歪地站著。啊,一定是因為陽光斜的關係。今年歐洲的氣候很奇怪,夏天很熱,一度飆到近四十度,熱死不少人,冬天卻又來得早,南德九月底十月初就飄過雪了。冷就是讓人蕭瑟,大地的顏色漸漸減少,街上路人的服飾也朝單調暗沉統一。在室內待久了,窗外那股冷滯感塵一般地飄進來,這種時候我試著將房間內的家具擺設做點變化。如果樣式與顏色能夠改變會更好。但留學生可不能在租來的房子裡大興土木,而家具搬過來移過去卻覺得還是原來的樣子最好。那麼,翻翻IKEA全彩印刷的精美目錄就當作是替代方案吧,又免費,反正也不是真的想改變什麼。

一邊在暖氣機前面啜著熱茶,一邊餵綠色植物吃水(水溫要接近亞熱帶嗎?),仔細觀察後得到兩個結論:一、這些韭菜頭會繼續成長,不論在哪裡。二、它們似乎不需要暖氣(可能也不需要亞熱帶的水溫)。

電話響了。

『Hello?』

『Pei, es ist Julia. Was machst du?』(佩,我是Julia。妳在幹嘛?)

『Nichts besonders. Was ist los?』(沒幹嘛。怎麼啦?)

『Hast du Zeit heute Abend? Gehen wir zu einer Vorstellung.』(今天晚上有空嗎?我們去看表演。)

『Was? Ich besuche Schauspiel nicht. Ich kann nicht verstehen.』(什麼? 不要舞台劇。我看不懂。)

『Ich weiss. Es ist ein moderner Tanz.』(我知道。是現代舞蹈。)

『OK. Wo?』(好,在哪?)

『20:00, im National Theater. Bis machher. Tschus.』(晚上八點國家戲劇院,待會見啦,掰。)

 

在國外求學將邁入第三年了,但今日身處歐洲仍不時讓我有時空錯置的恍惚感。這的確不是我意料中的事,也許應該說,以前從來沒有預想過什麼事。

我主修音樂,專攻演奏。跟台灣大部分的音樂班學生一樣,國中畢業後參加全省聯招,高中畢業後再參加全國聯招,大學畢業後搭飛機出國。填志願很簡單,沒什麼好考慮的。『音樂系』,從第一志願順著填下來就是了。總之這一關後面是那一關,接下去又一關,具體而明確。『美國的學位對將來就業比較不麻煩,』就拿個美國碩士。想不想唸博士?不特別想。『那再唸個碩士後演奏文憑會比較好噢,唸書要一鼓作氣。』好啊,反正不就是這樣?對這一路的必然性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質疑。所有的人都這樣走。唸碩士時跟了個德籍教授,接下來的演奏文憑還沒唸完,教授轉任慕尼黑,把整個Studio帶走。我沒有留在美國跟別的老師,父母希望我這麼做。四周的人都認為我一定是非常喜歡原來的教授而非跟著他不可,但事實上我並沒有這樣強烈的感覺,反而對自己的決定也感到小小錯愕,好像要去德國是沒得選擇似地。懷著這種心情我來到了慕尼黑,後面跟來的是『慢慢的震驚』,緩緩發酵。『必然性嗎?』我還是讓自己接受了,並通過所有的考試。但隱隱然,有什麼東西是相違背的,無法形容。

當開始背起德語的強變化動詞和試著發上面打有兩個小點的A、O、U字母時,我感到神奇和不可置信,覺得自己嘴裡發出的聲音不是自己的。語言的轉換,代表著時空的變遷和人的往來去留。是吧?我是這樣想的。接下來我還會去哪裡呢?以前遇過的人,現在又在哪裡呢?

下午四點二十三分,我決定提早出門,搭地鐵到馬利亞廣場(Marienplatz),戲劇院就在附近。這裡是慕尼黑舊市街中心,著名的觀光點。廣場中央豎立著一座黃金打造的聖母馬利亞塑像,附近多是舊的歷史建築、高級餐館和商店街。整座舊市街呈現著泛黃老黑白照片裡的那種珍珠色調,基牆的大塊石磚讓歲月洗出了一方灰色潤鬱。但店家鑲在這片沉穩中的櫥窗總都擦得閃亮如新,裡面的高級服飾、皮鞋、珠寶、昂貴巧克力或雪茄,繽紛得像是把建築的顏色都吸過來了似地。人總是很多,大部分脖子上掛著相機,穿著適合逛街漫遊的休閒衣飾和鞋子。二、三人一組,五、六人一圈,或八、九人甚至十多人的一大團,或擠或散地佔據了舊市政廳前的廣場。觀光客裡人數最多的是美國人吧,再來是日本人(那一大團)。也不是很清楚,大都是以聽到的語言來判斷。地鐵站有好幾個出口,多種語言在這些閘口進進出出。

我先在一個擁有整整七層樓的大書店裡看書,接著走到旁邊的麥當勞點四號餐──雙份的小起士漢堡、薯條和可樂。門外樂聲飄動,有街頭藝人用中提琴在演奏巴哈(Bach, J.S.)的大提琴組曲。驀地一件舊事在腦海裡翻動了一下。

 

她們現在在哪裡呢?

 

舊市政廳大鐘樓傳出鐘聲,表示整點。一群鴿子啪啦啪啦地越過廣場。中提琴藝人拉完巴哈後,又拉了一首奧地利民謠。一個看起來像是主管的上班族,從皮夾裡拿出一張小面額的歐元紙鈔放進中提琴手打開的琴盒裡。
晚上八點,我和室友Julia坐在戲劇院觀眾席的第二十二排。周圍的燈暗下來,巴哈的音樂又再度響起,舞者隨著舞進水銀燈下。這兩個人又跳進了我的腦海。

文文跟小安。

妳們現在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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