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甯《純律》之十一
轉載時間:2006.01.12

11

『黑馬,聽起來怎麼樣?平衡還可以吧?』阿耀高聲地問。

黑馬坐在遠方的觀眾席上。他是我們的高中同學,在高雄唸大學,我們請他來聽彩排。

『大提琴可以再轉過來一點……對對,像這樣,面向觀眾一點。』黑馬說。

『低音會不會悶?』小安問。

『不會不會。』

『迴音會不會太大?我可以少踩一點踏板。』阿耀又問。

『觀眾坐進來就不會了吧。倒是佩琪可以再多一點。』

『好,那……第一樂章的開頭再來一次。』

 

音樂會順序,第一首是阿耀彈奏貝多芬(Beethoven, L. van)的奏鳴曲〈華德斯坦〉,接下來是我拉一首舒伯特(Schubert, F.)相當可人的作品,給小提琴與鋼琴的A大調奏鳴曲,阿耀負責鋼琴的部分。中場休息之後,加入小安,演出布拉姆斯的鋼琴三重奏,算是這天晚上的重頭戲,這首曲子共有四個樂章,時間總長超過半個小時。彩排的順序卻是倒過來,分量最重的曲目先試彈,和聲飽滿,讓大家的耳朵熟悉現場音響。這樣也方便阿耀控制彩排時間與節奏好節省體力,今天他可是要彈滿整場。

室內樂重視樂器、聲部之間的平衡。特別三重奏的編制裡,三個樂器之間不但互相襯托,同時也互相抗衡。同樣的一批人、樂器,在不同的場地卻有可能會呈現出不同的音響,演奏者可以藉著調整力道、位置來改變整體的共鳴。

試音完畢,黑馬爬上台來,用不透明的綠皮膠布就著我們坐定的位置在地板貼上記號,這樣晚上負責椅子譜架的工作人員就可以輕易地知道指定的擺放位置。

下午五點左右,離演出還有兩個多小時。現在除了等待之外也沒什麼好做。我們到後台的休息室整理一些東西,把演出服掛起來。我和小安使用一間,阿耀則用另一間。阿耀準備擦他的皮鞋,黑馬去附近買便當。

演奏會男生標準的服裝,最正式的是黑色燕尾服,繫黑色或白色的領結,適合大場面的獨奏會或是與樂團合演協奏曲,給人很隆重的感覺,豪華不失莊重。

但有人認為那樣太傳統太嚴肅了,或是覺得燕尾服活動不夠自由,所以也有穿西裝的。這幾年全球樂壇流行中山裝,裡面不用再穿一件襯衫,比西裝更輕便。

女生比較麻煩,不像男生怎麼穿都有個範圍。既然是站在台上,少不了要接受觀眾一番評點。大部分正式的禮服是長裙、肩膀跟手臂露出來,一般認為再配個長髮更好。我承認那很好看,不過這種約定俗成有時候滿莫名其妙的,例如有一次一個很棒的女小提琴家開演奏會,那是一場非常精采的演出,可是散場的時候聽到好多人在說,她的衣服顏色好暗噢,服裝太保守之類的。我覺得好奇怪,剛剛那些美妙的音樂不比造型更值得討論?不過,奇怪歸奇怪,我還是知道上台的時候細肩帶的衣服效果比較好,而且最好髮型、化妝、耳環、鞋子都注意到,反正這就是這一行的現實性,沒什麼好說的。當然我希望拉琴時可以自在一點,像大提琴家麥斯基(Maisky, M.)覺得燕尾服令他難受所以偏愛三宅一生,那種縐縐的、像浴袍的寬上衣,甚至還開前襟;鋼琴怪傑顧爾達(Gulda, F.)更休閒,花襯衫、牛仔褲是他習慣的裝扮,不然就是黑色套頭毛衣加一頂猶太小圓帽,令我好羨慕,因為有些場合露背露肩好冷,踩著高跟鞋也不舒服。不過我是很守本分的知道,自己沒那種才氣也沒那分不羈。況且,我不是大師,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人生的某些彈性,是專門給那些不一樣的人擁有的。不過我都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好不平衡,人哪,是互相羨慕來羨慕去永遠也羨慕不完的。普通人渴望不平凡,特別的人卻想回歸,於是誰也不滿足。

我的禮服是一件淡紫色的連身長裙,布料本身壓有雅致的淺紋,搭同一色系的高跟鞋。小安的也是長裙,看上去就知道是質料很好的、裙幅很寬的八片裙,因為拉大提琴必須跨坐。顏色則是很漂亮的湖水綠,雖然是素面,不過剪裁極簡單大方。小安很白,那清清湖水綠正合她的膚色,這禮服她穿起來想必一定是很優雅貴氣。我還沒看過小安盛裝的樣子,便拜託她現在就穿起來看看。

『我下半場才上欸,現在換太早了吧?晚上妳就知道啦,我們台上見!』她站起身來。

『去哪?』我問。

『想再去試一下場地,可以嗎?想聽聽只有自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效果。』

『噢,可以是可以。但是時間要控制一下。』我看看手錶。『不要超過六點,要回來吃便當。總還要換衣服化妝什麼的吧?』

她點頭表示知道,拿起琴出去了。

我到隔壁休息室去找阿耀,兩個也是來幫忙的朋友正在跟他說話。從小在音樂班長大,所謂的『朋友』不是同學就是學長姐、學弟妹,這樣經緯交錯鋪展開來,我們彼此提到誰誰誰,就在這網絡上查核,你知我知,反正都是圈內人。其中不論誰的音樂會,都像是開同學會。其實大家都知道,觀眾席裡幾乎會有一半是『自己人』。

有時候我實在不能了解這樣開音樂會有什麼意思。如果只是要跟親朋好友分享音樂,大可以不用花一筆數目不小的場租,還要打點行頭,怕場面冷清不好看還要拜託別人來聽,像十九世紀時歐洲文人間很風行的家庭式『音樂沙龍』那樣清爽的辦不就很好了嗎?真正演奏家開音樂會下面坐的都是慕名而來的陌生人呢,像我們這樣自己人把自己人捧成像演奏家的樣子,我怎麼鼓掌都還是覺得像同學會。現代人喜歡正式的名目,反正是個海綿蛋糕的世界──甜蜜蜜鬆軟軟,都不知道是複雜還是單純。

朋友說起最近誰誰誰也開了音樂會,聽說某某學姊要回國了,某某和某某交往了或是分手了。畢業之後要知道各種情報大概就是要靠音樂會吧。說話之間,有位女士站在休息室外向我們張望。

『對不起,請問一下。』

大家停止談話打量她。她年約四十五到五十歲之間,個子不高,著深色洋裝,手裡拿著一束花。很細緻的五官漾著令人印象深刻的特殊氣質,一股溫雅的節制。

請問您找誰?朋友問她。如果不是跟工作或演出人員有關係,一般觀眾不太可能輕易來到後台。

『我找安上芸。不過……』她仍然站在門邊,一絲幽微的緊張流洩出隨即又隱去,像是被那股高貴的節制吸去了。我有種像去美術館觀看名畫原作要保持距離的感覺。

『她似乎還在排練。』她往舞台方向望了一眼。

『噢,不是啦。她只是自己在試音響而已,彩排已經結束了。』我說。『我去叫她。』

『不用不用。』她略為慌亂地制止我。『還沒演出,我就不打擾她了。』

『真的沒關係啊,也差不多該吃飯了。』

『謝謝。真的不用。沒什麼重要的事,演出完再來找她也是一樣的。那,』她把花束遞給我。『幫我把這個交給她。』

『喔,好。』我接下來。

謝謝。那女士非常有禮地點頭示意,轉身就要離去。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趕忙叫住她。

『啊對不起。請問您是安上芸的……』

『喔。我是她……以前的一個老師。』她微笑回答,徐徐退去。

大夥望著女士離去的方向呆了一下。

『剛剛聊到哪裡?』朋友之一問。

阿耀聳肩。『忘了。』

『剛剛那個女的氣質好特別。』另一個朋友說。『說是老師啊,我看比較像貴婦。』

『我看比較像我學妹的親戚。』阿耀說。『不覺得她們眉宇有些相像嗎?』

『哦。』

『不要看我學妹穿牛仔褲,她家很有錢。』

『是喔。』朋友有些意外。

『就是。』

我看著那束花。說是花束其實也不過是五朵海芋用緞帶很簡單地紮成一束而已,連包裝紙都沒有。一張小卡片上寫著『芸芸,傾聽。』沒有落款。

朋友湊過來。『一般人會寫演出成功吧。嘿,我敢說這個人肯定是從國外回來的。就這樣幾朵花,不包裝。』

台灣人音樂會獻花習慣華麗,你送我也送,有時候演奏者一次抱不完,還要工作人員幫忙捧進來。那些層層包裝的大量花束,多半帶不回家。如果不是馬上轉送親友,就是準備進垃圾桶。

歐美獻花卻不是太常見,如果有也是意到為止的簡約風格,數量也以一中小型花瓶能容量為度。

我卻是看著卡片想。不落款,那是熟人囉?

黑馬帶著便當回來。大家就是在等這個,轟然站起。

『吃飯了吃飯了!』

『來,排骨、雞腿、扣肉……』黑馬一邊把便當從塑膠袋裡拿出來一邊說。『欸對了,剛剛那個是呂老師吧?』

『剛剛?』大家一起看著黑馬。

『對啊,我進來的時候她正好出去,穿深色洋裝的那個,剛剛不是來後台?』

『你說哪個呂老師?』

『呂詠宣哪,』黑馬有些吃驚。『教大提琴的,你們不知道啊?』

『呂詠宣,她就是呂詠宣喔?』朋友之一摀著嘴。『我只聽過名字,從沒見過本人。』

好像很有名的樣子,可是我一點也沒有印象我聽過這個名字。

『聽起來像是十年前的人物了噢。』阿耀晃著腦袋。

『差不多喔。她從國外回來沒多久就結婚了,在台灣公開演出的時間很短。聽說是嫁入豪門,所以演奏生涯很早就結束了。』黑馬說。『也怪不得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

『你又不是學大提琴那你怎麼會知道?』朋友問。

『我們系主任當年在美國唸書的時候跟她同校,兩年前有請她來開專題講座。那經歷打開來嚇死人,聽說十幾年前在紐約樂壇報她的名字沒有人不認得。』黑馬回答。

『原來你們學妹是她的學生。名門子弟,怪不得拉這麼好。』朋友說。

『這倒是沒聽她說過。不過我學妹從高中就開始跟她現在的教授學了。』我說。

『這個呂老師有在哪個學校教嗎?』阿耀問。

『她好像都是私人學生喔,不過入門很不容易。而且好像幾年前就不再教了。』

『不演出,也不教學。改行啦?』

『誰知道。大概當全職貴婦吧?』

『到底是嫁入什麼豪門?』

『反正不外乎那些大企業吧,不清楚。奇怪,所以你們學妹是高中以前跟呂老師學囉?沒聽說她會收年紀那麼小的學生。』黑馬說。

 

我拿了兩個便當連著那束花回自己的休息室。小安還沒回來,我到前台去叫她。

舞台燈在彩排後就熄掉了,那種亮又熱的聚光燈非常耗能源,由音樂廳專職負責的人員掌控,並非我們想開就開。前台現在是半暗著,只有從後台露出的光。我從收掛在舞台兩側的厚重黑布幕旁經過,深沉的頻率在耳朵裡嗡嗡震動,好像可以把黑再一層層加深。我在舞台邊站了一下,讓眼睛習慣黑暗。小安沒有在拉曲子,而是抱著琴用力地揉弦,拖很長很長的低音。

她閉著眼低著頭,後頸露出來,在昏暗的舞台上很醒目,看上去像是要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到耳朵似地。

 

『這是幹嘛?』我站到她身邊問。

她抬起頭來,『發功』看來是被我打斷了。

『吃飯了。』

『妳聽聽看。』她說。

她又召喚起那低音。我眼望空盪觀眾席的最遠處,重聲響盤據整個音樂廳像是要燃燒起來。我閉起眼睛,感覺血液唰唰唰地擦著血管。

『哇,厲害厲害。』我佩服地。有投射力的聲音是真正獨奏的聲音。『這算是妳的獨門內功嗎?』

她翩然笑了。『真正完全的共鳴是身體、樂器、和空間一起。我把這種共鳴叫作「真」,必須要很用心去找。』

『自己研究出來的?』

『我哪有這麼棒。人家教的啦。』她把大提琴下端支撐用的長金屬棒收進琴腹。

『妳一定可以當獨奏家的,有天分,又有良好訓練。』我真心地說。周遭如果有人能成為演奏明星,怎麼想都是一件很不錯的事。像某種特殊的入場券,通往一個我自己達到不了的境界。

『我當不成獨奏家的啦,公開獨奏對我來說是件太恐怖的事情。』

『緊張誰都會好不好?有一次我問馬友友要怎麼克服緊張,他說他不知道,還說如果找到避免緊張的方法請務必通知他呢。』

『他真這樣說?』小安樂道。

『不騙妳。』

『其實我不是怕緊張啦,是舞台讓我很不安。』她指著舞台燈的方向。『燈一亮起來自己就像是赤裸裸的被丟出來,下面有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卻清楚地知道其他人是存在的。在台上不論哭還是笑、開心還是難過都只有自己與自己,而四周一群人坐在黑暗中屏息,只聽只看,不論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不會靠近妳,也會不幫忙,光想我都覺得恐怖。』

小安說的是獨奏時特有的心理狀態,跟室內樂、樂團都不一樣。獨奏家是音樂舞台上的焦點,不論後面幫忙協奏的是一個至數個、還是近百人的樂團,舞台是永遠屬於獨奏家一個人的,而他只屬於他自己。

『獨奏太寂寞。』小安說。

我想起東京喝醉酒very lonely的晶子。那是什麼樣的寂寞?不在那個層級我想我不會了解,在台上我能想的只是儘可能不要拉錯音而已。

『而有時候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麼大這麼激憤,還怪恐怖的。』

『嘿,搞不好那就是妳要尋找的「真」呢。』我半開玩笑地說。

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不管了,去吃飯吧。』我說。對於同一件事,每個人要克服的東西總不盡相同,哪怕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對了,有人送花來給妳呢。』

『花?』她詫異地。『什麼樣的人?我在高雄沒有熟人啊。』

『一個叫妳傾聽的人,女的。』

小安輕輕啃著右手食指的關節,眼光停留在我和她之間的地板幾秒鐘,然後忽然盯著我問:『她沒說她是誰?』

『說是妳以前的老師……』本來想說出名字,但轉念一想,那位女士是真的沒說自己是誰,『呂詠宣』也是我們同學自己講的,於是我說:『好像是大人物呢。妳去看看卡片就會知道是誰了嘛。』我一面往後台走一面向她招手。『真的啦,吃飯了。』

『怎麼會……』

背後幾個字懸在空中。

 

我們回到後台。小安只把那花束上的卡片看了一眼便放在一邊,神色平常地吃起便當,還跟我交換飯盒裡的菜。用餐之間我們沒說什麼話,因為我的心情開始有些緊繃起來了,人變得比較安靜,不過這是因為腦袋空空的關係。這種狀態我很熟悉,是我臨場的自然反應。登台前的一兩個小時最難熬,雖然說是無法控制地腦袋空空,可是什麼都不想,怕待會兒上台時腦子還狀況外;強迫一直想嘛,剛剛才裝進晚餐的胃肯定要縮小的。如果問我學這一行什麼令我覺得最辛苦,我一定會說上台前的緊張煎熬,雖然已經知道要怎麼去應付,不過,難受的事,不論怎麼去習慣,也是不可能變好受的。如果可以靠努力去克服,我甚至願意付出這輩子所有的勤勞。第一次發現緊張是世界上無能為力的事情之一是小學三年級,十歲左右,對心頭這股又跳又驚又酸的感覺,我的反應是『討厭!真討厭!我再也不要了!』當然啦,雖然那句『再也不要』很真心,不過那些『討厭』還是隨著成長一直累積。

緊張能算是世界上少數完全平等的事情之一吧,至少我是這樣想。無論是年紀、天分、經驗、實力,都無法使人完全免除緊張,財富、權力、地位也都幫不上忙,大家一樣的心跳加速、血管收縮、口乾舌燥。像名滿天下的鋼琴家阿格麗西(Argerich, M.),就算她再如何狂野,臨上場也是在後台焦躁地繞著圈子,粗聲粗氣地說:『我好緊張我好緊張!我可不可以再去練一下?』完全跟她在台上女王般的形象是兩個樣子。知道這件事我還滿訝異的,如此不悅、不安,那為什麼還要當演奏家經常接受這種折磨呢?大概只能說沒辦法,這就是她的生活。

演奏家,有人是想當而當不成,有人是能力夠卻不想,有人是除了這也當不成別的,也有人是不想當卻得當。那,到底是生活選擇人還是人選擇生活?這個問題也許沒有意義,只能算是太閒太無聊胡思亂想,因為不論是什麼情況,生活中討厭或嚴肅的問題都一樣不能避免或消除。話雖如此,越接近畢業我越常想起這個問題,剛開始是很驚慌,但慢慢地心的某些部分同時也漸漸變得無賴了起來。如果驚慌是心柔軟的部分,那無賴就是硬了,這兩者的重量能不能平衡我是不知道,不過顯然是不能像打混合果汁那樣打在一起,所以應該也沒有所謂『純度』那回事。

只有上台,下台,上台,下台……

而現在我就準備要上台。常常有人輕易地把人生比作舞台或是演出,表面上看起來的確相像,不過要把它們當作一樣的東西來掌握卻沒那麼容易。例如今天狀況不錯,便在觀眾的掌聲中飄飄然,覺得自己充滿價值;假如不好,那就想著演出趕快結束回家洗熱水澡,在水蒸氣氤氳中吐一口氣,『總算過去啦!』或『終於結束囉!』然後把所有的不快都沖走,上床清爽地睡一覺。現實人生卻很難如此乾脆,首先是時間單位不一樣(一輩子與幾小時),再來人生是沒有排練的(可以有很多起伏,但沒有所謂『生活次數』可以累積),就算一面成長一面對此做很多準備好了,也未必有用。總有太多沒用到的東西,和太多需要用到卻沒有的東西。『發生在腳本以外』,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我一向覺得人生不能拿來比較。平常聽到父母說誰誰誰一個月賺多少、誰誰誰在哪個了不起的地方工作就覺得反感,先不論我是否上進,我是我,就不是他們嘛。這絕非反社會或自我主義,我的反感其實是焦慮,『不然要怎樣?』不過這句話就不用說了,怎麼聽都有耍賴的感覺。

扯遠了。但我得到的結論是,認真的思考也好,不想也罷,動作總是不能遏止地一直產生,而其中就是有人好,有人不好。原因有很多,可是指不出哪個是決定性的關鍵。演出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

這算不得什麼結論,可是為了追求它我一度搞得很混亂,還找過一個老師談話。老師一面啜著熱茶一面跟我說:『如果不想讓我到精神病院去探望妳的話,那還是不要想了,只管好好過日子吧。』

老師說得挺嚴重。只是會煩、會無聊而已,這樣會進精神病院?當然要好好過日子囉,然後卻又不能遏止地繼續煩、無聊。這真是壓力耶,我支著下巴眼睛死死瞪著老師,不知道是氣憤還是苦笑的心情。

回想起來,那段混亂還算是我大學生涯裡最積極的一個時期。

竟然從上台的緊張扯到這裡來,我想我大概不是『沒有一顆心』,而是無法專心吧。說起來真無辜,我是想專心的,可總是這邊微微不對,那邊稍稍不順,似是癢又不是癢,因此瑣碎的小動作不斷──總擺不出個姿勢。
真的要上台了,不能再亂想了。我打開化妝包,取出隔離霜、粉底液、腮紅、蜜粉、唇膏,像是要把剛才那些層層遮掩掉似地仔細上妝。阿耀很大聲地在隔壁說話,他是越到緊要關頭就越興奮的那種人。

阿耀在彈的時候,我站在舞台邊等待,觀眾席的冷氣漫到後台來,順著腳背涼上身。其實也可以在休息室裡等,但我就是不喜歡在後面邊等邊猜還有幾分幾秒的感覺。被人叫上去還不如時間到自己走出去。就像打針的時候要一定看到針什麼時候扎到皮膚一樣,這樣比較有個準備,叫我不看反而害怕。

阿耀的手飛快的在鍵盤上移動,流暢沒有一刻猶疑,頓挫清明,背心順著節奏跳動。演奏完,他從容站起,左手放在鋼琴上,在稍稍注目觀眾後優雅地躬身行禮,眼鏡在舞台燈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男孩子在這一刻總是好看的,西裝筆挺,皮鞋發亮;臉因為細心地刮了鬍子顯得特別有精神,發出像鍍了銀的光芒,笑容溫文。頭髮大概也是一年中最服貼的。如與女孩子同台,他們便側身點頭讓女生先行。我特別喜歡這個時候的阿耀,雖然這舞台禮節是理所當然,可是還是忍不住『哇,真是風度翩翩!』便覺得這人值得託付,沒頭沒腦的感動。跟阿耀一起長大,他的上台下台也不知看了有多少次了,一路看著他的穿著越來越正式、衣料越來越有質感,台風也越來越穩健,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在他的眼裡,不知道我又是什麼樣的轉變。

換我出場。我聽見我的高跟鞋叩叩叩地用著非常乾脆的聲音敲著舞台,加上燈光,覺得自己的腳步聲被加倍放大了似的,好像整個世界停下來等我走到定點。這樣形容實在有些過於戲劇化,不過那『叩叩叩』對我來說真的就是如此清楚,清楚到我沒法去注意周遭其他的聲音。是『沒的商量』的腳步聲吧,不讓它引領著走,也會被狼狽地拖著走。如果在途中跌倒就太妙了,好的妙還是壞的妙我也不清楚,總之也沒跌倒過。就是充耳滿腦的『叩叩叩』,回過神時已經在位,馬上第一個音就要下去了。我覺得自己真是過度敏感,又不是貝多芬命運交想曲三短一長的敲門聲,這種無聊的神經質實在是我性格上的一大缺失。

不過,一旦樂曲開始就不能再想什麼性格上的缺失了。就算那對我很重要,觀眾也不會管,現在他們要聽的是這首有四個樂章的舒伯特奏鳴曲。對觀眾來說,兩者之間並沒有關聯,所以我像含了有粗糙顆粒的東西在口中、又不敢一口氣吞下怕無法消化,那樣謹慎地控制我的手指。這是其中微妙的細節。

四個樂章拉完,上半場結束。接下來是二十分鐘的中場休息。我撩起長裙走回休息室。小安背著門坐著,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像是受到驚嚇似地肩膀跳了一下,轉過來問:『休息了?』

呃,是呀。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答道。這她應該知道啊,不然她上半場自己一個人關在休息室裡幹什麼?小安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她幽幽地說:『等好久噢。』然後站起來伸懶腰。

『哇,小安,妳好漂亮!』我叫出來。

小安剛剛背對著我,又是坐著,看不見她的禮服。現在她站著,一切都展示出來了。這是一件細肩帶的禮服,她的脖子、連著露出來肩、背、到手臂呈現漂亮的線條,而禮服順著這線條流暢地把她身體的美感拉到裙擺。她梳了個公主頭,掛了耳環,搽著淡妝,湖水綠隨著裙子的晃動盪出清新的氣息。如果不是熟人,我可能反應還不會這麼大,就是因為太知道她平時的樣子,所以才會除了驚嘆和點頭表示非常讚賞之外,說不出其他的話。

『我是女生都會心動噢。』好不容易我喘氣般地吐出這句話。

『好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從她臉上閃過,可能是不好意思吧。她推開椅子去拿琴,發現我還在看她,便嗔道:『別再看了,我們調音啦。』

『好──』我笑道。想到以前,如果學姊很漂亮,做學妹的都是仰慕地偷偷看,特別是那些氣質出眾的學姊,一面想著連我是女生跟她們講話都會矜持起來,其他系上的男生們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當學姊了,有個出色的學妹,竟然也有一種驕傲。

阿耀過來找我們。他看到小安更是不免『哇──』地拉了好長,『這樣的特別來賓太令人驚艷了!』我附和。兩個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開起玩笑。

『我們倆的上半場像是為她暖場喔?』

『對,觀眾大概會以為她才是主打。』

『那我們找她來真是失算哪。』

『會不會是我們兩個氣質太差?』

『有可能!不然她的衣服也沒有誇張到哪裡去啊。』

『對啊,怎麼上了身就不一樣了?』

『真該打個「特別介紹」的牌子。然後預告下次「安上芸獨奏會」,賣票的。我們只管收錢就好。』

『喂喂喂!再說我不演了!』她打斷我們,一副受不了的樣子,臉很紅。

『來不及啦,人早上了海報到處貼了,能賴嗎?』阿耀開心地說。『不過這樣真的很好看,真的很……』他一下子找不到其他形容詞,『不能怪我們哪,是妳自己平常太……太平易近人了。』

阿耀說得沒錯。是這個落差讓我們驚訝的。雖然小安平時就散發出不同於他人的氣質,不過因為她的作風低調,所以也都是隱隱淡淡的,有時還給人難以捉摸的神秘感。今天一正式打扮起來,光芒四射,真的是出身上流社會的小姐。我想起演出前來後台的那位呂老師,那是同一種高貴的氣質。

這是真的可以成為舞台明星呢,整體外貌的感覺加上琴藝,多棒的一個女孩呀,我想。

隨著這美好的感覺,那天的下半場給了我一個非常好的體驗。我跟阿耀已經是老搭檔,默契是不用說,但小安的加入卻另外給我們注入不同的驚喜。在那次的演出中我明顯地感覺到,一股力量的推動,加上臨場感的激發,便如小河入海,忽然寬闊了,敏銳豐富的音樂感泛湧出來。我感覺自己被拉高一個層次。

觀眾的反應相當不錯,我們謝幕了四次。也有人獻花,不知怎麼搞的我一直有舞台燈特別亮的錯覺。剛下台,阿耀抓住小安的手臂,『我以後還要跟妳合作!』小安瞅著我,只管笑。

許多朋友、一些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到後台來。我們一邊忙著應酬,一邊換衣服收東西。看起來非常想下班的音樂廳管理員催促我們,一面驅趕那些從前台過來的人。

我和阿耀的父母都有來,兩對夫妻在一旁聊個不停。平常這種狀況爸爸總是會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拿什麼還是整理什麼,今天卻沒有,似乎是覺得既是跟阿耀一起應該很快就可以收拾好。阿耀的媽媽也是,笑咪咪地過來探一下,說:『你們好棒喔!振耀,自己可以哦?沒東西要拿吧?我和爸爸跟佩琪的爸媽先到外面等喔。』

我把今天收到的幾束花交給媽媽,告訴他們可以先回去,阿耀隨後會送我和小安回家,她要住一晚。

亂七八糟跑來跑去我都沒有注意到小安。等大約整理好,要離去了卻不見她。她的東西早收好了,琴、裝衣服的袋子,和那束海芋擺在休息室的一角。後台開始一區區熄燈了,我一邊到處巡看是否有樂譜、髮夾之類的東西漏了收的,一邊喊:『小安,要走囉!』

『知道了。』她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隨後便看見她背著樂器從休息室出來。我往後台的出口移動,走了幾步發現她還沒有跟上來,就轉過去想叫她快一點。『小……』

眼前的畫面讓我的聲音縮了回來。

在休息室外的走廊,小安定定地站在垃圾桶前,手裡握著那五朵海芋,臉上是我從沒看過的嚴峻神情。那時候台的燈全熄了,只剩那條走廊的日光燈,不論是那束海芋,還是小安的臉,都呈現非常冷硬的蒼白。

她杵在那邊有三到五秒。然後她舉起手,近乎痛苦的,手指一放,那束花掉進垃圾桶。

十分決絕。

怎麼會有那樣的表情?我不敢再看。逕自推開門,出了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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